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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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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老子放開手,你這娃娃!」 這怎麼能放?他知道一放手,就沒命。但只憑一隻右手,無論如何是拖不贏那傢伙的兩條粗壯有力的兩手的。 楚用喘著氣,咬緊牙關吼道:「狗日的,你放手……」 陳樹森滿臉是血,從旁邊稻叢中踉踉蹌蹌跑過來,空著雙手要幫楚用拖。 「快拿梭鏢戳他狗日的!」 陳樹森剛從地上把梭鏢抓到手,那傢伙已把槍托從楚用右手上扭脫。 「趕快戳他狗日的!」 可那傢伙已經一瘸一瘸地朝旁邊跑了。 陳樹森挺起梭鏢要追,楚用猛然覺得情形有些不對,連忙拖住他道:「莫追!有變化!……」 原來鬧哄哄的一片戰場一下就靜了下來。巡防兵提著槍正向場口退走,學生軍只有很少幾個人在追——後來許久才打聽到,跟著巡防兵追進場口的十八個學生,都著巡防兵逮去,從此下落不明。其中有一個,就是滿口新名詞、自稱在紅布街法政學堂住過一學期的紀道隆——大夥學生都向後轉了。 學生軍一退下來,簡直收不住隊,田壩裡、大路上到處都有人在走,也有跑的。梁寶針、汪子宜兩人很吃力地把全身是血、也全身是泥的蔣淳風,從稻田裡抬到大路上。一群學生圍了上來,紛紛問道:「受了傷嗎?」 汪子宜癡呆呆地站著,只顧搖頭;睜得大大的近視眼中,汪滿了眼淚。 梁寶針哭喪著臉道:「死啦!」 很多聲音都詢問:「大隊長打死了,我們咋個搞呢?」 「現在而今,只好把大隊長屍首抬回郫縣去,再做商量了。」 「打死了好幾個人,那些屍首呢?」 「以後再來收殮吧!」梁寶針要鎮靜些,他又是第一中隊長,在這個時候,除了他拿主意,別的人是沒有資格的。他遂指定幾個人把蔣淳風屍首抬起,先走一步。接著便催促聚集在大路上和幾塊幹稻田中的一些又疲乏、又頹喪的學生趕快走,「若是巡防兵追了下來,我們還要吃大虧哩!」 「我們這些受了傷的呢?」 「跟得上來,就跟;跟不上來,各人自找門路,我們沒有紅十字隊。」 但是那些受了重傷的,已經由同隊熟人背的背,抬的抬,隨著蔣淳風屍首走了不少。 汪子宜模模糊糊看見溪溝邊幾株榿木底下有兩個人在那裡做什麼,其中一個很像是楚用。他連忙走過去,眯起雙眼一看,「噢!果然是老楚,你蹲在那裡做啥?」 楚用和陳樹森回頭走了幾步,才感到左膀火燒火辣,痛得出奇。低頭一看,血已把夾襖袖子浸透。他遂呻喚了一聲:「哎喲,原來受了傷了。」 陳樹森把額角摸著道:「我還不是?……一顆子彈打在這裡!准定把腦殼打破了。」 「腦殼打破了,你還能活?我這手膀才叫老火,痛得要命,多半把骨頭打斷了。」 兩個人遂相攙相扶,在踩得不成名堂的稻田爛泥裡,偏偏倒倒走了好一會兒,才隨著腳跡,走到一道流水潺潺的溪溝邊。楚用摸著草皮坐下來道:「痛得有點撐不住啦!」 陳樹森幫他把拴在肩頭上的小包袱卸下,解開夾襖和內面的汗褂,好容易把左袖褪了下來,只見左膀垂肉,連皮帶肉被子彈扯去一大塊,血還在湧。是不是傷到骨頭,卻看不出,用手指輕輕把骨頭捏了一下,楚用登時就叫喊起來,並且滿頭滿臉都痛出了大汗。 「准定把骨頭打破了。」陳樹森好像一個外科醫生似的,皺起兩道又短又淡的眉毛道,「找點啥子東西包一包,把血先止住了才好。」 楚用呻吟著道:「包袱皮上不是有張洗臉帕?」 「不行,」陳樹森忽然指著包袱皮道,「把這撕開,我們兩個人都夠用啦。」 一張白布包袱皮撕了好多條,除了一條扭成繩子,把包袱裡的東西拴成一個小卷外,所有的布條,幾乎全叫陳樹森給楚用纏在左膀上。而且在纏布之前,陳樹森還憑了他么舅爺治刀傷的經驗,把大路上的千腳泥抓了幾把,不管楚用怎樣呻吟撐拒,還是給他把傷處敷了一個遍。 這時,汪子宜跑了過來。 陳樹森正在包他自己的腦殼——不過一點擦傷,只管流了些血,痛得並不像楚用那麼厲害——遂站了起來說道:「楚用同我都帶了重傷了。」 「都帶了重傷?」汪子宜一直走到溝邊,蹲了下來。 「不是嗎?楚用的左膀打斷了,我的額頭打破了。」 汪子宜滿臉焦愁地說道:「現在而今,蔣淳風也打死了,我們學生軍能不能維持下去,絲毫沒把柄。帶傷的不少,又沒有紅十字隊,又沒有軍醫,到郫縣後,咋個搞嘛,梁寶針也說不出。」 楚用呻吟著道:「這下,該讓我回成都去了?」 「當然!當然!應該回成都去找外科醫生。不過,現在而今犀浦著巡防兵占著,想來,一直到西門都不通了。這路……」 陳樹森道:「我要回新都木蘭寺養傷。我把他帶到崇義橋,再雇轎子送他進北門,就把西路避開了。」 「到崇義橋的路,你熟悉嗎?」 「走過來的,咋個不熟悉?不過,目前不能從犀浦走,只好打著方向,由小路抄去吧。」 汪子宜從裹肚兜裡摸了一塊龍洋遞給楚用道:「要走,就快點走。現在而今,天氣不早,你兩個又帶傷……」 從田埂,從溝邊,繞來繞去約摸走有兩裡上下,方抄到去崇義橋的那條土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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