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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第三章 又是一盤棋(二)

  葛寰中自從得了機器工廠差事,他差不多每天都要到東門外石牛堰下游的機器工廠——大家所稱的新機器局,去走一趟。縱然沒有好多公事待辦,他也要在那間為他專設的提調室裡,坐上點把兩點鐘,同員司們講講閒話,喝上幾道河水香茶——有時遇合著總辦孟道台來廠,還可喝上特別派工到望江樓去挑回來的薛濤井水哩。而後吩咐提轎子,帶著小跟班何喜,又匆匆打道回城。但是七月十五以後這幾天沒去了。從總辦大人到稽查師爺,都知道這並非葛提調大人躲懶,實是由於城門不時啟閉,若非武職人員,出入到底不便。何況自從東門外打了一次仗火之後,連日謠言繁興,把機器工廠同它緊鄰的進化紙廠這一帶說成是危險區域,不去,更有充分理由。

  葛寰中同蒲伯英、羅梓青、鄧慕魯、顏雍耆、張表方這班紳士雖是接近;對於爭路風潮,因為他的老上司周孝懷贊成的緣故,也表示過願意幫忙;但從特別股東會開幕,眼見官紳之間已起衝突,情形一天一天不妙,摸著腦袋一想,他既無官守,又無言責,若再插身其間,難免不遭掛誤。遂藉口機器工廠公忙,不但遠遠撇開了這班人,甚至連老朋友郝達三也因而生疏了一些時候。

  今天他到總辦公館去談了要公出來,軟四抬的大轎正風馳電閃般走得起勁,忽然街上一個地皮風扯起,一些今天早晨才開門的鋪子——得虧新成立的籌防處委員們挨家挨戶、誑哄嚇詐說了兩天,把一些生意人和做手藝的人說得無法躲閃,今天早晨才開了門的鋪子,又叮叮咚咚把鋪板關上;正在街上走路的人,也發瘋似的奔跑起來。

  轎夫登時把轎子放下。

  葛寰中走出轎門問道:「什麼事?」

  何喜氣呼呼說道:「有人說,同志會按進東門來啦!」

  「胡說!哪有這回事!」

  但這時從東向西的人們跑得那樣兇猛,他的轎子要從西向東,必得在這股洪流中力辟一條通道。轎夫們看了看,都咕嚕著不願意去拼。

  葛寰中不好過於強勉轎夫們。左右一望,恰好離郝達三家不遠,遂道:「好吧,到郝大老爺家去吧。」

  一進客廳,他便迎著主人哈哈大笑道:「達三哥,想不到紅燈教撲城那年,我從半路到你府上來躲避。今天,又從半路上走來,你說怪不怪?」

  「莫非今天又是紅燈教撲城嗎?」

  「當然不是!好笑極了,說是同志會按進了東門。」

  「真的嗎?」

  「哪裡會是真的!我剛才在孟觀察公館裡,還和機器工廠通過電話,據說,城外比前兩天還清靜些。」

  「這幾天你沒出城嗎?」

  「沒有。出入太不方便,不管什麼人都要盤問。借此在家休息幾天,也好。」

  「城外當真還清靜嗎?不是說東南門外還在打仗嗎?」

  郝達三說這話,一點沒錯。只管牛市口、紅牌樓兩處的仗火就只打了那麼一下,而且打輸的是團防、同志會方面。但是城裡人在茶鋪酒館、街頭巷尾傳播的,恰恰相反。他們偏偏要說牛市口打勝仗的,是團防,是同志會。巡防兵抵不住,把新軍開出去,兩邊說好了,團防、同志會才退了兩裡。現在正等簡州、仁壽縣的人馬開來。人馬一齊,他們就要撲城的。說到南門外的仗火,更其有聲有色。他們誇獎黑騾子:「謔!這個人嘛,有萬夫不擋之勇,一把單刀耍圓了,水都潑不進,怕他巡防兵再歪,一碰上黑騾子,便只有背時的!」誇獎團防的抬炮:「這是他們頂厲害的傢伙,比啥子快槍都厲害。你們想嘛!快槍是獨子兒,作興每槍都打中了,那也只能打倒一個人;打上一裡,就沒有準頭。抬炮便不同啦。把火藥灌飽,足可打一裡半遠,一打出來,火藥有簸筐大一團,它是群子兒不是獨子兒,一抬炮,總要碰上好幾個人。」因此,他們一直相信武侯祠與紅牌樓之間,不知打死打傷了多少巡防兵。這一股人馬大約隨時都可按進城的。

  葛寰中卻搖頭說道:「也是謠言,同剛才扯的地皮風一樣。」他又感歎了一聲,「總之,人心浮動極了,稍微一點風吹草動。就會相驚伯有的!」

  「寰中,你評一評老趙這回的舉措對不對?」

  「你是說哪方面的舉措?最近幾天老把城門關著,不但弄得人心不安,甚至糞便出不去,河水、小菜進不來,這樣的舉措當然不對!」

  「關城門是小事。我問的是他十五那天的舉措。」

  葛寰中把雪茄煙取出,擦洋火咂燃,濃濃吐了幾口青煙,說道:「依我的見解嘛,嗯!我要批評他也對也不對。這話如何說的呢?講解起來,當然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講得清楚,我現在只略略談一談。首先我說他做得對的一面。」他含著微笑把郝達三瞟了兩眼,「他是封疆大吏,負有地方安危全責,眼睜睜看著爭路風潮一天比一天洶湧;半個月裡,罷市罷課,抗糧抗稅,民氣囂張可以說達到極點。若再放任下去,則滔天大禍,將不知伊于胡底。他為了收拾危局,不得不取壯士斷腕手段,把伯英他們拘捕,正是擒賊擒王,挽狂瀾於既倒的辦法。這樣做,我以為一點也沒錯。」

  郝達三大為駭然,弩起兩隻微微浮腫的眼睛道:「!你完全在替他說話嘛!」

  葛寰中把煙灰一彈,笑道:「我還沒說完哩。現在,我要說他不對的地方了。」

  郝達三臉色一舒,把吹燃的紙撚重又吹熄。凝神一志地望著他那神光閃爍、令人難於捉摸的三角眼睛。

  「季帥不對的地方,就在於把伯英他們逮去後,沒有狠一下,一刀斫下他們的腦袋!」

  「唉!太不成話了!」郝達三泛起眼睛像要生氣的樣子,「你和伯英他們,即使沒有很深交情,也不應該這樣說啊!」

  葛寰中一陣哈哈大笑道:「我的仁兄,你如何這樣老實,竟自把我說的反話信以為真了!哈哈!哈哈!……本來你問得就沒道理。季帥這次的舉措,簡直瘟透頂了,誰不批評他不對,你還以對不對問我,莫非疑心我是趙黨,把我看成路子善一流人物了嗎?……講到這位寶貝太尊,我倒要告訴你一件秘聞……你可曉得十五那天,正當督院上開槍流血之際,北打金街聯升巷忽然起火,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嗎?」

  「想來是失慎所致。不過也巧合得很……這與路廣鐘有啥關係?」

  「當然有囉!那時,就有很多謠言,說這火是同志會放的。」

  郝達三連忙分辯道:「絕無此事!」

  「但是不虧徐季桐把真相公開出來,其中的真假,誰又分辨得出呢?因為火起之後,消防隊立即趕去,看見幾個巡警教練所的警士,慌慌張張從那起火地方跑出。起始,消防隊員還不注意,及至把火頭撲滅,才發現燒去的三間房子,不但是久無人住的空房,而且地上還留有一隻洋油桶,是新的,並有一些沒有燒完的柴草。顯而易見,這火是有人放的,並非居民失慎。消防隊員和警察分局責有攸歸,不能不加緊調查了。不到半天,就調查明白,確是巡警教練所的人把鎖扭開,進去放的火。他們趕快稟報給徐季桐。徐季桐第二天在司道官廳上,就把這真相公開了。說同志會放火的謠言,因而才不攻自破。」

  「怎麼就與路廣鐘發生了干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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