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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有幾個學生都詫異起來。就中一個自稱在紅布街私立法政學堂住過一學期的紀道隆,悄悄地說:「為啥龍旗便不好用呢?團防局都用了……」

  汪子宜掉頭找著紀道隆,大聲問道:「紀道隆,是你說的龍旗用得嗎?」

  紀道隆紅著臉巴,仍然是輕言細語地說:「我並沒說過龍旗用得,我只是說團防局在用它。」

  銀光明很不服氣,叫道:「我不懂得龍旗為啥就不可以用?」他特別把頭伸向汪子宜,「我倒要問問你!」

  楚用笑著用手肘把他一拐道:「這也不懂嗎?我告訴你好嘍!」

  楚用儘量把他從日本教習須滕那裡聽來的,關於龍的說法講了一大篇:先說龍是一種古代爬蟲,大約在古代是最為人類害怕的一種兇猛動物,後世因才拿這東西來象徵帝王,表示帝王力量極大,不同於凡人;同時又把龍的形象採用為帝王的標識圖志,比如把它雕刻在金鑾寶殿的柱頭上,就叫作龍庭;把它繡在衣服上,就叫作龍袍;把它畫在旗子上,那便是近來到處懸掛的龍旗了。

  銀光明還是搖頭撥腦地說:「你的話也只有一些道理。打比說,龍庭、龍袍只有皇帝才配坐,才配穿,平民百姓是不准的。但龍旗並不是皇帝才能懸掛,而是任何人都可懸掛。請問你,這又是咋個的嗎?」

  「嗯!是咋個的?……」楚用當真有點茫然了,便向汪子宜問道,「老汪,你該曉得吧?」

  汪子宜把手上的梭鏢從肩頭上舉起,向天空中一掄,同時笑了笑道:「這有啥子不明白的?因為在維新以後,拉那氏應了出使各國大臣之請,才把龍旗定為大清帝國的國旗。既是國旗,所以自甘居於大清國的臣民的都能懸掛。現在而今話說明白了,我們學生軍並非清朝的順民,我們為什麼還要用它的龍旗?」

  這時隊伍當中忽然聽見有人放開嗓子唱起當時很流行的《八願軍歌》來。第一二句,還只一兩個人唱,嗓音非常清脆嘹亮,又很協調,一聽,就知道是兩個很會唱歌的人。

  一願軍人志氣強,
  人無志氣鐵無鋼。

  汪子宜一下就蹙起眉心,向楚用嘰咕道:「討厭!討厭!是哪個帶頭唱起來的?」

  「一定是第二分隊裡的人。」

  堂堂七尺男兒壯,
  要到軍前戰一場。

  這時,任憑汪子宜再說討厭,就在第一分隊裡,已經有不少的年輕人跟著大家唱了起來。

  榮父母,耀家鄉,
  畏首畏尾最無光。

  唱的人一多,嗓音都不那麼好,有些嗓音又粗、又嗄、又莽、又沙,有些卻也非常尖、非常細,很像女音。單從嗓音中間,就分辨得出學生軍的年齡真個非常懸殊,那些類似女音的嗓子,不消說,還是一些未變童聲的嗓子哩。

  「一願軍歌」大家都很熟,有人一開始,自然而然許多人都跟上了。到「二願軍歌」,剛有人唱:

  二願軍人要敬君,
  皇恩浩蕩海樣深。

  不等汪子宜開口嘰咕討厭,已經有好些人在大喊:「不要!……不要!……」

  「不要二願,唱三願四願好啦!」

  「哪個記得三願四願的,起個頭嘛!」

  但是三願四願就起了頭,也不像唱一願軍人那樣熟練有勁,而且也合不上走正步的拍子了。

  蔣淳風氣喘吁吁,離開大路,在田埂上一縱一跳地跑著,一面揮手,一面吼叫:「全隊注意!……郫縣就在前頭!……各人的傢伙拿好,謹防衝突!……槍隊集合到前頭來!……快!快!……」

  立刻全隊都緊張起來。十七個高矮不齊的明火槍手,便從各個小隊中分出,搶到隊伍的最前面。

  第一中隊第一分隊第一小隊裡只有一個明火槍手,是石板灘廖克忠。雖然才讀了兩年小學,年紀已經過了二十歲,而且討了老婆三年半,已給他的家庭添了兩個男丁,據說,目前老婆的肚子又大了。他讀書的天資不行,但是打獵的本事很大,小至麻雀,大至野獾,一遇到他,幾乎沒有半個能夠逃生。他對明火槍,不但百發百中,而且火藥子彈都裝得快,他的綽號就叫聯珠槍。

  銀光明大聲問道:「牛兒炮呢?」

  蔣淳風已把青鋒劍從挎在左腰上的劍鞘中拔出,笨拙而吃力地將劍尖在空氣中畫了個圓圈,喊道:「牛兒炮預備!」汪子宜接著喊道:「牛兒炮預備!」

  四個人連忙從肩頭上把一條四腳朝天的又寬、又大、又結實的白木板凳放在路心。一尊大約二尺來長、生鐵鑄的大肚短頸牛兒炮恰就用了很多條棕繩,捆綁在凳腳中間;牛兒炮頭,剛好夾在前兩腳的橫杠中。本來為服務屁股而設的一條板凳,想不到被廖克忠的堂弟廖克義一翻過來,就變成一個很合適的炮架子。

  廖克義本來也只會用明火槍打獵,因為全學生軍就只有明火槍十七支,五百多小夥子中起碼有二百多人想當槍手,考驗之下,打得上靶的便有八十多人,好容易才選拔了十七名正槍手,十七名副槍手。副槍手的職務,是必須等到正槍手放槍放得不愛放時,——因為大家從未意識到打仗,更未意識到打起仗來會有傷亡!——再接過來放。這樣,不管廖克義如何如何誇口說他的槍法並不下於他的堂兄,並且亮出兩隻已經生有一些黑絨毛的膀膊,證實他的膂力還大過他的堂兄,大家為了愛惜人才,商量之下,將他編到八個人的牛兒炮隊中,充當一名炮手。由於廖克忠綽號聯珠槍,遂也給他一個綽號叫聯珠炮,雖然他們八個人都還是生手。

  當下,幾個炮手都忙亂著把火藥包、鐵砂、鐵珠、鐵釘什麼的向炮膛裡填塞,才把引線裝好,還沒把火繩點燃,廖克義還蹲在大路邊擦紅頭火柴,——大概受了潮,已經擦壞二十幾根了。就這時,忽然一陣劈裡啪啦聲音和人的喊聲、狗的吠聲,越過幾處竹木森森、很像小山似的大林盤,越過一片黃澄澄的、有些已經倒伏了的稻田,從前面城關地方傳了過來。

  「咦也!當真衝突起來了!」廖克義越發慌忙了。

  但是走在前頭的同志軍並沒停步,隊形還是以前那樣,雖不格外整齊,也未格外混亂;各人的梭鏢還是在肩頭上,仍像一順風的芭茅似的。

  銀光明首先噓了一口氣道:「噢!放火爆喲!」

  前面真實消息傳來,果然是郫縣城裡的紳士糧戶們上百數的人都穿戴得整整齊齊地具備了無數的花紅火爆,堵在城門洞來歡迎同志軍。據說,昨天就歡迎過兩回,今天上午也歡迎過一次。劈裡啪啦的火爆,是他們放的;喊聲,是城裡城外看熱鬧的百姓們沖著隊伍自然而然發出來的歡呼。

  學生軍走到城門洞,也同樣受到歡迎。

  蔣淳風身不由己地被一夥生有鬍鬚的紳糧們短住,問明他是大隊長之後,很有禮貌地將他拉在街中,於是一杯燒酒端在唇邊,一道幾尺長的紅綢從左肩斜披到右肋,一串百子鞭炮在城頭上燃放起來;第二杯燒酒才端來,第二道紅綢又從右肩披到左肋……「哈哈!倒像討老婆時候的花俏了!」蔣淳風幾乎喊了出來,要不是鄺管事從人叢中擠過來,湊在他耳畔說:「跟我走!張哥找你到城隍廟去開會。」

  「等我把隊伍安頓了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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