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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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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沒有人打招呼麼!……」 街面並不寬,普通行人和拿著傢伙的同志軍是那麼擁擠,而且都是生面孔,沒有擠上半條街,幾乎連同在一個隊伍的人,都有點難於辨識。沒有人來向學生軍打招呼,學生軍也想不到找打招呼的人。隊伍走到十字街口,自然而然就停了下來。 大家都亂嘈嘈在詢問:「我們開到哪裡去呢?」 「大隊長呢?」 「我看見他被鄺管事拉著走了。」 「那麼,中隊長呢?」 「找中隊長做啥?莫非要中隊長帶你去找茅房嗎?」 「不是為了屙,倒是為了喝。口渴嘍,咋個搞法?」 「委實的,也走累囉!找個地方休息休息,喝碗茶,抽袋煙,也才像個名堂!」 四個中隊長會在一處,商量不出一個好辦法。 第一中隊長梁寶針搔著頭皮道:「等我找大隊長去。」 第三中隊長包汝為道:「大家總不能老站在這裡喲!」 圍在四周的小夥子們吵鬧得更像麻雀鬧林。來往行人不能不從隊伍中擠過去。隊形更淩亂得不能維持了。 第四中隊長還不到十八歲,是崇慶州洪舉人的兒子洪善言,急得滿頭是汗道:「趕快想個辦法呀!」 旁邊香蠟錢紙鋪裡,一個鬚髮斑白的老頭子,叭著葉子煙,很是沉著地說道:「弟兄夥,你們為啥不去找李大老爺?」 洪善言瞟了他一眼道:「李大老爺,他是啥子人?」 「就是我們郫縣知縣大老爺李遠棨啊!」 第二中隊長姚中翔回頭問道:「為啥要找他?」 「為啥不找他?你們是過路客,他是一縣之主,該接待你們的。」 梁寶針看見汪子宜走了過來,連忙喚住他道:「老汪,老汪,這個掌櫃說知縣大老爺該接待我們……」 銀光明從旁接過嘴去道:「那好,我們就找知縣去……弟兄們,走啊!到縣衙門去找茶吃,找地方休息!」 姚中翔、包汝為儘管很無意思去找知縣,可是看見學生軍都鬧鬧嚷嚷地向前湧去,他們也只好跟在後頭。 衙門的兩扇大門扉已經關閉得很嚴密。學生軍像螞蟻似的擁擠在衙門外一片相當大的空壩上,有的在嘩笑,有的在喊開門:「我們來告狀,來打官司的,你媽喲!關上牢門,不做生意了嗎?」 「不開門歡迎老子們,莫非把老子們當成了棒客!」 「啥子贓官嘍!拿閉門羹招待我們。你不要我們進來,我們偏要進來!……開門!開門!是角色,就快快開門!」 「他不開門?好雜種!……擂爛它!擂爛它!」 越是鬧聲沸騰,門關得越緊。刀斫上去,梭鏢戳上去,只好把門扉上業已陳舊不堪、還依稀看得出一些彩繪痕跡的、兩個比活人高大得多的門神,刻劃得遍體鱗傷,對於那又厚、又重、又高、又大的門扉,卻奈何不得。 洪善言和一個崇義鋪小學學生綽號黑蠻牛的葛理順,不知在哪裡抬來一根大木樁,足足有四五把粗,丈許長。 葛理順一張黝黑方臉掙得又紅又漲。一面凶聲惡氣叫道:「讓開!讓開!大傢伙來囉!」 「好啦!拿這傢伙去撞,包管撞得開。」 登時就上來七八個人對面站著,各用雙手捧住木樁,還有一個人吼著哨子:「么兒喲……朝後退!」一齊朝後退有五步光景,「么兒嗨嗨喲!……使勁……撞喲!」便都飛步向前,並吆喝一聲,讓木樁乘勢向門扉上撞去,很大一聲——咚! 第二中隊長姚中翔,是溫江縣立中學學生,年紀較大,懂一些世故,膽子也便小些。當下慌慌張張擠到前頭,揮著兩手堿道:「莫再撞了!莫再撞了!聽我一句話好不好?」 「你打算做啥?」葛理順起一雙單眼皮眼眶,一面揩額頭上的汗。 「我覺得這樣鬧法不大像話。」 陳樹森從旁說道:「你要衛護贓官嗎?」 「並非衛護。像這樣破門而入,到底為了啥?」 「莫聽他的,弟兄們!」銀光明也吼了起來,「破門而入,不過要他狗日的曉得一點厲害,好招待我們!」他又把手臂一揚:「預備!……再來幾下……么兒呵呵嗨!……么兒喲!……」 木樁一下一下朝門扉上撞,響聲洪大,老遠都聽得見。 就這樣有韻律地撞幾下,又停幾分鐘來換人。換到第五輪人,門扉已經在動搖,要不是裡面有人用木杠、用石條、用什麼東西把門扉抵死的話,它早該倒下了。 小夥子們笑著,跳著,正在呐喊助威,——早已沒有人感到口渴,也沒有人感到又熱又累!——毫不覺得忽由衙門旁邊一條窄窄的小巷裡面,沖出一夥同志軍來:塊頭都大,面孔都是黑糝糝的。前頭幾個還把一條青筋虯結的右膀亮了出來,個個手上都提了一柄敞刀。一出巷口,便吆吆喝喝把圍在衙門外的學生軍,像吆叫化兒似的,隨手推攘;來不及讓路的,肩膀手臂還不免著上幾刀背,痛得啊呀連聲。這群莽漢一搶到門前,紅不說白不說,把木樁奪到手上,高高舉起,一聲大喊,往人叢中一撂。幸虧大家閃得快,沒有砸傷人。這一來,在小夥子和莽漢之間,卻空出了一段一兩丈寬的隙地,木樁恰好橫在當中,成為此疆彼界的一個標記。 大家都莫名其妙地瞪著眼睛把這夥莽漢呆看著。 紀道隆頭一個跳了起來,紅漲著一張汗濕的大臉,吵道:「你們憑了何種權力,來干涉我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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