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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汪子宜咬著牙翻身坐起,眼鏡已經戴上,很驚異地把楚用盯著,問道:「真的?還是說著玩的?」

  「為啥要說著玩?」

  汪子宜搔著手膀和腿道:「這是啥子意思?」

  「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不想同你們在這裡鬧革命罷了。」

  「現在而今你打算回新津嗎?不錯,新津也快鬧起來啦,蔣淳風說,他們已接到侯保齋打來的字樣。」

  楚用把頭兩擺道:「我為啥非回新津不可?」

  「那你到哪裡去?」

  「回成都。」他怕汪子宜沒聽清楚,又加重口氣說道,「當然回成都去!」

  「昨天,你不是因為成都已難安身才走的?現在而今,莫非成都平安無事了?」

  楚用也將眉頭蹙了起來:「沒辦法了,只好冒險啦!」

  「那我又不懂囉!既肯回成都去冒險,為啥不在此地同大家一起搞革命?」

  「我沒加入過同盟會,我也不是革命黨,我為啥要鬧革命?」

  「那又不然。同志軍這麼多,有幾個人加入過同盟會?又有幾個人是革命黨?大家還不是聞風而起,說革命就革命。」

  楚用勾著頭,雖不再說什麼,但看得出他還是猶豫未定。

  汪子宜又進一步說道:「你這人喲!平日看起你來,倒還像條漢子,王文炳也常誇獎你志趣高尚,卻怎麼現在而今會說起不革命的話來?你這個在成都讀中學的學生,難道連那些在外州縣讀小學的人都不如嗎?我真替你不好意思!」

  楚用果然感到臉上有些發燒。想了想,才說:「你莫這麼挖苦人!還不是由於你昨天不把話說明白。設若你昨天開門見山地說,到這裡來是為了參加同志軍、學生軍,是為了鬧革命,我又答應了來,我今天當然不好打退堂鼓了。因為你先沒把話交代明白,只說到這裡來找人,我又沒答應過什麼,今天我當然有行動自由的。」

  汪子宜眯起眼睛一笑道:「對!又怪我沒有把話說明白。那麼,蔣淳風卻向你說得明白,你也答應過,你總不能不先跟蔣淳風講清楚了,就自自由由地走囉!」

  「蔣淳風向我講過?我也答應過?」

  「哼!莫非睡一夜便啥也忘了不成?現在而今仔細想想看。」

  楚用又將下巴放在膝蓋上,半閉起眼睛一尋思:嗯!不錯,當蔣淳風滿面熱情說了一番歡迎他們參加學生軍的話後,他確實回答過幾句,記得是這樣說的:「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只要你哥子不見外,我來當一名馬前小卒好了!」

  是不是這樣說的,到底不十分記得真實。說話時候,桌上坐了不少的人,四周圍也擠得水泄不通,都爭著在探聽成都逮人和打死人的情形。汪子宜在回答,他也在回答。人已非常困乏,又這樣在分心,有些話是說了就忘。現在汪子宜既然特別提出來,足見這幾句本不應該他說的應酬話,一定是他說的了。

  楚用不由展開巴掌把額腦一拍,心裡很是埋怨自己:「昨天准是碰了鬼,不然的話,我平日說話總要想一想的,為啥昨天竟自兩回兩回地衝口而出?」又呸了自己一口,「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真倒黴!」他又想了起來:昨天和土端公吵嘴後,為什麼不出南門到簇橋彭家騏家裡去住一個時期?豈不比跟汪子宜跑到這裡來革命更妥當些?為什麼那時就沒想到?再不然,就躲到林小胖子家住幾天也好。「糊塗!糊塗!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他不由引用了黃太太說過的這樣兩句話。

  一陣焦躁,感到有些煩熱,便將穿在身上的、向陸學紳借來的那件灰布夾衫脫下,向身邊一丟。因才察覺汪子宜業已開門出去,大概到後院洗臉去了。

  這一天,蔣淳風還把他們介紹去和張尊見了面。雖然張尊那裡像趕場一樣熱鬧:內堂管事、外堂管事、本碼頭的哥弟、外碼頭的大爺大五哥,數不清的人進進出出;他那間公事房——就是他的臥室兼書齋——也無異於茶鋪,隨時隨地都擠滿了人,葉子煙的青煙和臭味熏得人發嘔。但張尊仍親親切切地讓他們坐在床沿上,抽時候和他們談了半點多鐘,很仔細地問了昨天在成都發生的事情。蔣淳風除了招待從各地跑來投軍的學生,親自書寫名冊外,也陪他們到場街上去遛了一遭,買了紙煙,還同他們坐了很久茶鋪。

  這一天,一直到夜裡睡覺時候,楚用沒再提說回成都的話。就是同汪子宜單獨在一處,也講的是溫江縣吳慶熙吳二大王、崇慶州孫澤沛這兩路同志軍在什麼時候開到郫縣來會師,殺奔成都;也講的是學生軍怎樣編制,怎樣在同志軍中獨樹一幟;也講的是張尊這個人和蔣淳風這個人。甚至也像別一些學生、別一些人一樣,講得甚為熱情。

  但是楚用心裡卻懷了一個很結實的疙瘩。他不相信,由哥老、團防組織起來的同志軍和中學生、小學生組織起來的學生軍,能夠革命成功。他認為革命是非常事情,搞非常事情的,必待非常之人。什麼是非常之人呢?至低限度,也得像報紙所傳的孫文、黃興、吳樾、徐錫麟之流。再不然,也得是跑過江湖,到過日本、西洋那些豪傑。比如本年三月二十九在廣州起事的人,想來絕不會像他眼前所看見的張尊、張捷先、蔣淳風、汪子宜這些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人。至於那些不知天高、不知地厚的袍哥們、學生們,當然更不夠資格了。

  他也細細問過蔣淳風學生軍成立之後,下一步如何搞法?蔣淳風回答是:「刻下,我們還是本著同志會的宗旨,以爭路權、保四川為主;其次,就是反對趙爾豐,營救被他逮去的那些人。等到我們開抵成都,和鳳凰山的陸軍聯絡之後,就可達到我們的目的了。」蔣淳風很有把握地說他早與陸軍十七鎮三十四協六十八標督隊官陳錦江有過緊密接洽。陳錦江負責同陸軍當中的革命黨人做好安排,學生軍要是和他們一碰上,兩方面就攜手反正。他們有的是槍炮,我們有的是人,這一來,取成都,殺趙爾豐,成立軍政府,革命當然就成功了。蔣淳風還嘻開大嘴笑道:「革命成功,你我都是革命偉人。那時,把孫中山迎到四川,推他為主,大家的前程大得很哩!」

  儘管蔣淳風、汪子宜把革命大事說得那麼不費吹灰之力,到底解不開他心裡的疙瘩。他雖然寫了名字加入學生軍,但是在編隊時,卻生死不肯到第二分隊去當中隊長。藉口是:「我說過願當一名馬前小卒,我就絕不能食言!」他還說了很長一篇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道理。其實他的打算是:少負一點責任,到了成都城外,才好自由自在地開小差。

  第二章 同志軍——學生軍(六)

  楚用說得對,幾百人的學生軍夾在這樣一個龐大隊伍、像一條人的洪流當中,別的隊伍雖然零亂嘈雜,不整齊,不嚴肅,——也有很整齊劃一的地方,那便是連髮辮一併裹在裡面的布包頭,一律是白布,只有新舊之判,卻沒有第二種顏色,也沒有光著腦袋不打包頭的。——而且每隊前頭都有幾支五尺來長的黃銅過山號,一路上前頭也在嗚嘟嘟,後頭也在嗚嘟嘟,一兩裡外都能應過去,光聽聲音就使人心雄氣壯。獨有學生軍,排成四縱隊在行進,儘管走著便步,儘管腦殼上不那麼劃一——有的打著包頭,有的戴著操帽,有的什麼也沒戴,只把一條又黑又粗的髮辮盤在額腦上。——但是比起那些同志軍,實在精神得多。就由於在隊伍前頭既沒有洋鼓洋號,也沒有響徹四野的過山號,相形之下,反而不如同志軍威武,沿途成群結隊跑到大路旁邊來看過隊伍的人,對學生軍好像不大重視似的。

  和楚用並肩走著的那個身材也還高、也還壯、就只眼眶太細、皮膚太糙的成都縣中學學生銀光明,伸起他那細長得真像吊頸鬼的脖子,向前前後後的人流望瞭望,歎了口氣道:「莫說那些吹得響的傢伙嘍,就有兩面旗子擎在前頭,也氣派得多啦!」

  楚用不由向汪子宜說道:「當真,為何就沒有想到這上頭來?」

  「好忙喲,怎會想到這上頭!」汪子宜把凸出的近視眼睛眯了眯,又搖了搖頭道,「就想到了,也枉然。因為旗子上面應該搞點什麼名堂才對啊。試問,誰有這樣腦筋去想,看沒看過,聽沒聽過的?」

  另一個新都縣籍卻跑到敘屬中學讀書的學生陳樹森,秀聲秀氣接口說:「搞幾面現成旗子也可以的。」

  「哪來的現成旗子呢?除非向戲班子上去借,現在而今,又哪來的戲班子呢?」

  「不然!不然!」陳樹森斯斯文文地咳了一聲說,「團防局門口不就有兩面現成的嗎?」

  「!團防局門口的旗子?那是啥樣的旗子喲!」

  一個正誼學堂的學生閔祖仁叫道:「對啊!團防局的那兩面旗!……」

  「又一個……」汪子宜很是生氣的樣子,「你們真就沒想到那是龍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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