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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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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踮起腳尖,還看見她的丈夫到底由於歲數大了,身軀胖了,不能像別一般年輕人跑得快,一顆頭髮花白的腦袋猶然在八九丈遠的地方蠕動。小四卻像兔子似的,一射便不見人影了。 要不是她生氣地抱怨說:「掌櫃已經變成沒籠頭的馬了,你也要跑!都跑了,我看這批定貨哪天才交得出去!」夥計王師還不曾回身走上簷階,跨進鋪門,嘟起嘴去摸碗筷。 傅隆盛氣呼呼地夾在人眾中,急急忙忙把西東大街跑完。由暑襪南街奔來的一夥人,對直向青石橋北街沖去。他原本要由城守東大街、走馬街那路線走的,不知怎麼一下也被卷著向南轉了彎。走過青石橋北街,再轉東,是學台衙門所在的學道街。這條街,一大半是書鋪,比起青石橋北街的書鋪還多。自從維新以來,有了一些賣新書的,比如二酉山房、點石齋等。但勢力最大、聲名最著的,還是那些古書鋪。這些書鋪,除了水客販來的南北著籍外,自己還能刻版,並且刻得很精,比如志古堂,就是其中的表表者。除了書鋪,就是賣筆墨硯臺,賣碑帖紙張的鋪子,一言蔽之,斯文一脈。 街道是斯文街道,行業是斯文行業,其中的人當然也是斯文人。斯文人不會做粗事,不屑做笨事,也不敢做冒險的事。因此,拿著先皇牌位、不顧一切、跑得汗流浹背去救蒲先生、羅先生那些粗人,只管潮水般從青石橋北街、學道街一陣一陣地湧過,而這兩條街的人只管也有了一點興奮,但都站在街側看熱鬧,卻不見有好多人投到這人潮中來。 一出學道街的東口,是和臬台衙門正對的走馬街。這時,正見一隊人數不多的新軍橫著新式五子快槍,好像拿的抵門杠,擋住很多人眾,不要他們前去。人眾拼著氣力向前湧,一面揮著先皇牌位,一面齊聲大喊:「把蒲先生、羅先生放出來!……把蒲先生、羅先生放出來!……」 新軍到底人少力弱,看樣子似乎也不安心來阻攔人眾,等到學道街這股潮水沖來時,新軍已一步一步退到督院街的西口;再一退,就是西轅門;再一退,就是總督衙門的頭門;再一退便是儀門了。 傅隆盛才被人眾捲進西轅門,覺得有人拉了他一把。掉頭一看,是小四。 「你跑來做啥?」 「師娘叫我跟你來,擠不動時,把你拉回去。」 「放你媽的狗臭屁!你管得了我?」 這時,天色忽然陰暗下來,薄薄的烏雲漸漸佈滿天空,天氣在變了。 傅隆盛隨著人眾擠進西轅門。一片大壩子,已經站滿了人。兩邊鼓吹台和石獅子的左近,成列的兵都挺著上了刺刀的洋槍,好像有新軍,也有巡防兵。但是人眾還是朝內面在湧,一面齊聲大喊:「把蒲先生、羅先生放出來啊!……把蒲先生、羅先生放出來!……」 傅隆盛在呐喊,小四也跟著在呐喊。 儀門口仿佛有幾個軍官在向人眾說什麼。人眾只顧著齊聲大喊,沒有人聽。就聽,也聽不清楚。 人眾一面喊,一面朝裡頭湧,一下,就沖過軍官和成列的隊伍,幾百人湧進了儀門。有傅隆盛,當然也有小四。 儀門以內,寬敞多了。兩邊兩溜房子,是吏、戶、禮、兵、刑、工六房書辦執管檔卷的所在,簷階上全站著巡防兵,人數比轅門、頭門、儀門那幾處都多。迎面大堂,堂上堂下也都是兵。人眾湧到這裡,似乎都感覺地方不同了,一切不顧的勇氣似乎也受到一種限制,大家腳步只管還在向前移動,可是已沒有在儀門外那樣輕快;彼此之間,都有點讓道而行的情形。這樣一來,傅隆盛和小四反倒從頂後列擠到前面去了。 「把蒲先生、羅先生放出來!……把蒲先生、羅先生放出來!……」 人眾已經走到距離大堂只有幾丈遠的地方。大堂上除了隊伍外,還看得清楚有很多穿靴頂帽、花衣補褂的官員,說不定就有趙爾豐在內。 有幾個官員站在堂口上高聲在說:「不准走進來!……你們有什麼話,推舉幾個代表上來申訴!……」 前頭一些人聽見了。但是誰也不認得誰,代表當然無法推。而且幾百人中,像傅隆盛這樣時常參加過什麼會議,懂得什麼叫代表,大概也沒有第二個人。平日都是靠做手藝吃飯,或者是靠賣氣力吃飯,當代表使用口舌,他們從沒有想到過。他們呆住了。在後面的人莫名其妙,依然把黃紙印的先皇牌位高高舉在頭上,有一聲沒一聲地喊著:「把蒲先生、羅先生放出來!……把蒲先生、羅先生放出來!……」小四甚至連呐喊都忘了,他也和許多人一樣,兩隻眼睛只忙著四下瀏覽,心裡想的是:「做大官的人真闊氣!房子就有這麼高!這麼大!」 後來,據傅隆盛的記憶:大約就在他擠到大堂臺階下面半袋葉子煙的時候,适才發呆的一班小夥子忽然又鼓起勇氣,不約而同地把先皇牌位高高捧著,一湧就上了臺階。就這時,大堂上也嘈雜起來,仿佛許多聲音惡狠狠地在吼叫:「趕快滾下去!不准上前半步!」 其中最使傅隆盛聽得清楚,記得牢固的,是:「田大人吩咐,再不退去,就開槍打!」後來才弄清楚了,田大人就是田征葵。 這一吼聲之後,傅隆盛親眼看見無數的冷冰冰的烏黑小圓管,立即平伸起來,筆直地對著高捧先皇牌位、口裡還在呐喊放人的那班小夥子。 傅隆盛滿身汗毛森立,來不及向大家打招呼,自然而然就彎下腰去。 「砰!」「砰!」「嗤兒!」歷歷落落從大堂上響起。 「砰!」「砰!」「嗤兒!」宜門外、頭門外也開了槍。 小夥子們最初是呆住了,動也不動,很像沒有聞過火藥氣息的一群跳麻雀。及至看見倒下了兩個人,才直覺地感到那人是被洋槍打死了,才直覺地感到怕死,才直覺地感到逃生。於是退潮似的,全都撲撲跌跌地回頭便跑。 死是那樣地可怕!死把人們的喉嚨都扼緊了,撲撲跌跌朝外頭跑的人,幾乎都是撐起一雙失神落智的眼睛,面無血華,張著嘴喊不出一點聲音。一霎時,大堂下面的壩子就空了。除了二十多具還在流血、半死半活的屍首外,到處都是破鞋、草鞋,和黃紙印的先皇牌位。 儀門外、頭門外的槍聲放得更密、更震耳。噤不出聲的人群,有一部分打算朝東轅門和南打金街奔跑。猛抬頭,一股夾著濃黑煙子的火焰恰就在南打金街騰空而起。同時,那一帶也砰呀砰地打了起來。 傅隆盛記得,他挽著小四奔出儀門時候,只覺子彈不住在腦頂上,在耳朵邊飛。正在跟前跑跳的三個小夥子當中,一個穿藍麻布背心的,猛然朝前一栽,不動了。他從那人身上跨過,親眼看見那人兩肋都在出血,他的腿一軟。後面的人撞將上來,撞了他一個狗吃屎。小四搶著來攙他,恰一顆子彈從小四肩頭上擦過,打進那人背心去了。 傅隆盛本能地咕噥了兩句:「替死鬼!替死鬼!」反而不很怕了,反而鎮靜下來,緊緊挽住小四,彎著腰,隨同人群,從從容容湧出西轅門。水池跟前恰又倒下了一個還不到二十歲的精壯小夥子。 他像夢遊似的,挽著小四,走到走馬街時,聽見北頭臬台衙門那帶,也有槍聲。他恍恍惚惚避到新半邊街,才聽見有人說話。 還是一堆一堆的人,還是打著半邊赤膊的年輕小夥子們,手裡拿著先皇牌位,擠了半條街。有幾個人在呐喊:「救蒲先生!救羅先生!」但都不敢沖出街口,那裡,正兇神惡煞似的站了幾個巡防兵。 傅隆盛走到人堆中,聽見人說:「是哪裡起了火?該不是制台衙門裡吧?好近喲!」 他無意識地掉頭一望,火好像不很大,但把黑雲四布的天幕烘托得格外陰沉,格外使人害怕。 有人忽然驚叫一聲:「咦!這娃兒肩頭上有血!」 又一個人也驚叫道:「帶了傷了!虧他還走得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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