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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掌櫃問道:「昨夜開了幾回鋪門,是你嗎?」

  「唔!」王師照例點了點頭。

  掌櫃因為剛才抬了快,心裡有個疙瘩,遂故意開了個玩笑說:「莫非昨天吃供飯,多撿了兩筷子回鍋肉?嘿嘿!明天的牙祭不打了吧!本來,這一向買肉也艱難,省一頓,算一頓。」

  王師毫不理會掌櫃的玩笑。把草席和棉被抱到角落裡安頓妥當後,方搔著頭皮道:「我開門出去,並不是上茅房,我是去看過隊伍。」

  「過隊伍?」葉子煙杆一下就離開了傅隆盛的略略有些鬍子碴兒的嘴。

  「硬是過隊伍。過了一夥,又是一夥。」

  「啥子隊伍?該不是換班的警察兵?」

  「那才不是哩!頭上打的包頭,腳下草鞋,肩頭還扛著洋槍,好多喲!」

  徒弟小四從地鋪上翹起一顆亂髮蓬蓬的腦袋搭話說:「我問了田街正,說是巡防兵。」

  「你也去看了?為啥我就沒聽見一點響動?」

  傅隆盛想了想,遂趁著王師開門出去——這一回當真去上茅房,他也走到街上來。

  街上很清靜,只有一些擔尿水和大糞的挑子急忙走著。每擔糞桶雖都加了木蓋,——也是幾年以前周善培興辦警察時候才興起的善政之一,可也只能把洋溢的臭氣遏制得不那麼厲害罷了。

  田街正也叼著一根長葉子煙杆,打從空蕩蕩的街上走來。

  「傅掌櫃早囉!走!耗子洞吃茶去。」

  「正打算問你一件事。說是昨夜街上過了很多巡防兵……」

  傅隆盛的話沒落腳,田街正已接過口去說道:「你才曉得麼!我從我的老表那裡——他在南門一巷子開機房,聽說前天夜裡就特別開了兩次城門,開進了好幾百人,也是巡防兵。」

  他向街的兩頭一看,還是除了一些挑糞尿出城的擔子,便是一些挑河水進城的擔子,連賣小菜的尚沒有上街。他好像解除了顧慮,把聲音略為放低一點,繼續說道:「那些巡防兵,再也不像警察兵和新軍那樣馴善。光看樣子,就野得很。一個個橫眉劣眼,仿佛連親生娘老子都認不得的光景。傅掌櫃,你說,趙制台把這些莽傢伙從川邊調到成都省來,是啥意思?」

  傅隆盛不假思索地把葉子煙杆向石板上一敲道:「還有啥別的意思?不過想估逼我們開門做生意罷咧!」

  「若果只是叫我們開市,那也罷了。」

  「怎麼叫罷了?莫非你就餓不得了嗎?餓不得,去吃天主教嘛!」

  「我倒餓得。你就沒想到好多手藝人戶,掙一天吃一天,本錢哩,只有那麼一撮,吃光了咋辦?」

  傅隆盛不說什麼。默了一下,遂問:「昨天夜裡你看見巡防兵是向哪一頭開走的?」

  「是向皮房街那頭開走。」

  「是不是才開進城來的?」

  「這就不曉得啦!聽說好多熱鬧街口都駐紮了一些,你要看,試著到街口上轉一轉。」

  傅隆盛果然聽話,連早茶都犧牲了,拄著葉子煙杆,便向皮房街那頭走去。

  皮房街口和平常一樣,只有一個警察在站崗。他遂按照平日到鐵路公司去的那條走慣了的路線,向東一拐,走入提督街,剮到大什字,果然看見暑襪街北口隨隨便便站有一二十個巡防兵。一色青布包頭,身上是不很整齊的黃土布軍裝,兩隻腳肚打的是灰布裹纏,光腳板登著麻耳草鞋。光這裝束,就顯得和新軍與警察不同。新軍與警察全是遮陽帽、細斜紋布制服、黃皮鞋、黃皮腰帶、有肩章、有領章,雖也雄赳赳的,可是看起來總覺得文質彬彬。而且平日看見的新軍,不過腰帶上懸一柄插在鞘子裡的短刺刀。只有最近才時常看見的憲兵,拖著一柄長刀,說是指揮刀,又叫東洋刀,配著長勒馬靴和靴跟上釘的刺馬錐,的確威武。但是也不像這些巡防兵,手上提一支沉甸甸的、使用舊了的九子洋槍,腰間系的不是皮帶,是布做的子彈帶,小指粗的黃銅藥筒和半寸長的灰黑鉛彈頭,排得密密地插在子彈帶裡。

  一個身材又橫又矮的巡防兵,不知是為了練習還是為了駭人。斜靠在一家鋪板上,把九子槍橫挺著,右手握住機柄的圓球,嘩啦一聲把機柄拉開,從子彈帶裡迅速取出一枚子彈,使勁按入槍膛,又嗒的一聲推上機柄;並且把槍平舉起來,槍托抵在右肩胛上,偏著頭,眯著一隻眼睛,做了個瞄準姿勢。那槍尖先還向著行人不多的暑襪北街那頭,漸漸就移到幾個站著看熱鬧的閒人的頭上,並且移到傅隆盛的眼睛跟前——因為老頭子站得太近了。

  眼光一接觸到那個小小的、冷冰冰的烏黑圓管,老頭子滿身汗毛都森立起來。他不害怕那個巡防兵安心打死他,他只擔心那個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渾小子開玩笑地把手指一搐。——他早就聽說過,九子槍的子彈打中人,是進口小,不過小指大個眼,出口卻比飯碗還大。那麼,要是從額頭上打進去,啊也!還了得!恰好別幾個巡防兵一面叫住那個端槍瞄準的渾小子:「快把子彈退出來,莫太使佯了!」一面揮手叫閒人走開,說是「當真走火了,只有你們背時的」。

  傅隆盛趕快向南頭一溜,走過大清銀行,門外也站有幾個巡防兵,同樣野裡野氣的。

  老頭子這大半天都不自在,心裡總不能平靜。一會兒想到巡防兵,一會兒想到田街正問他的話。他暗自思量,如其巡防兵端著九子槍來叫開市,到底開不開呢?不開嘛,那些莽東西能夠像警察兵那樣聽你的話嗎?能夠像知府知縣那樣由你不理睬就算了嗎?能夠像對付周大人那樣拿些歪話把他頂回去嗎?那個冷冰冰的烏黑小鐵管在眼睛跟前晃來晃去,好不使人難受!即使他蒙著膽子不怕,他那連看見蛇和老鼠都會駭得打抖的老婆,能不主張開市嗎?那麼,開市就開市,這又怎麼使得!不經眾人商議停妥,不經同志會通知,一旦開了市,要是對於爭路有損,自然不好;就不,只是少數人開了市,被人問起來,顏面上又如何下得去?

  「唉!媽喲!真把老子難住了!」

  想要到鐵路公司去探探消息,鼓不起勁;想要到茶鋪去聽聽輿論,「大家若還逼著我拿主張,我又咋個說呢?」

  因此,直到下午三點過鐘,老婆已將午飯端出,正待坐上方桌去摸筷子,他還躲在沒有把鋪板上嚴的櫃房裡,哼聲歎氣地做著活路。

  就這時!——硬就是這時!後來據傅隆盛說,他至死也記得,他放下活路,才待去洗次手,猛然聽見街上一陣人聲,和腳板、鞋底打在石板街面上的劈劈叭叭的跑動響聲;一抬頭,從鋪板空隙中間,看見成群的人——差不多都是一些光穿一件布汗衣,甚至一件布背心和半截布褲的年輕小夥子,髮辮盤在頭上,手裡拿著黃紙條——想也不用想,瞥上一眼,就明白那是先皇牌位。

  「出了啥子禍事嗎?」雖然人聲嘈雜,聽不清楚吵些什麼,也是想都不用想,登即感到准定是出了什麼禍事。一撒手,也只披著那件又舊又髒的汗衣,連那根向不離手的葉子煙杆也不及拿,就向鋪子外頭跑走了。掌櫃娘放下飯缽,跟蹤追出來看時,傅隆盛大約已向過路人眾問清了到底出了什麼禍事,正氣急敗壞地向鋪板上撕取那張早晚燒香、今天還特別點了一對紅油蠟燭、磕頭敬奉的先皇牌位。

  他這時還來得及對他老婆說道:「哦!我才明白了,趙屠戶調來這麼多巡防兵,原是為的逮蒲先生、羅先生他們!我要去救他們!」

  他老婆正待問他一個仔細,他已羼入人群,兩手高高捧著先皇牌位走了。

  傅掌櫃娘原就沒有去推測她丈夫此去的後果如何。只因親眼看見從跟前奔走過去的人眾,都紅漲著臉,頭上青筋暴起,眼裡噙著一股兇氣,口裡一遞一聲在喊:「兄弟夥……上院去!……蒲先生、羅先生著趙屠戶關起了!……大家上院去救他們……趕快囉!……趕快囉!……」她本能地害怕起來。掉頭向那個呆站在身邊的徒弟吼道:「小四,快跟著師傅去!人這麼多法,擠不動,就拉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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