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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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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師奶奶一聽見丈夫說到七月初七日那天彭縣事情,立刻接過話去,又第二次向她妹妹妹夫敘說起那天情形:「你們看呀!真嚇死人!只聽見縣衙門口人聲吆喝得就像山洪暴發了一樣。我正在房間裡做活路,起初疑心蕭曹廟裡的戲唱到劉十四打叉,戲場出了事。接著就聽見洋槍聲音響了一陣兒。槍聲不很大,可那槍子在天空中飛起來,尖得刺耳。前幾年我跟著雅堂在赤水縣衙門聽見過打土匪的槍聲,當時我還疑心定是棒客撲進了城。因為前一向就聽說海窩子那一帶不清靜,銅礦局的委員都躲進了城。我連忙跨出我們的院子門,跑到安大老爺的上房,就碰見唐局長慌裡慌張也朝上房跑,口裡不住喊,『快關側門!百姓殺進來了!』又喊,『複堂仁兄救命呀!趕快把堂勇調出來抵住!百姓造反,把我的局子都打了,我的太太也著他們搶走了!』」 大家雖然聽過了一回,但聽到彭縣經征局局長唐豫桐喊稱太太著人搶走,仍然感到無窮的興趣,男的女的又都笑了起來。只有婉姑把筷子一丟,倒在她媽懷裡道:「我害怕!」振邦不害怕,但也不笑,睜起一雙大眼,定定瞅著他大姨媽的嘴巴。同時一張上唇略翹的嘴動彈著,好像在說:「說嘛!說嘛!」 楚用跟著大家笑了一陣後,遂側過頭去,悄聲問她表嬸,是怎麼一回事? 黃瀾生聽見了,便說:「你還不知道嗎?是這樣的,讓我告訴你。彭縣有個風俗,每年七月初七這天,要在蕭曹廟辦一次土地會,照例要唱幾天大戲。今年的戲班,是由省城搬去的。又因為目前省城罷市,戲園停止唱戲,很多角色都跑到彭縣去了。因此,彭縣今年的土地會辦得更熱鬧……」 擠在會場裡看戲的人多極了,不光是縣城裡的人,距縣城百十裡地方的人都來了,流品複雜,本來容易出事的。不想彭縣經征局局長唐豫桐的太太,就是成都出了名、有兩個乾媽、有兩個幹哥哥、還不安分、把一個制台衙門攪成一塘混水的田小姐,偏要在中間去賣弄風流。初七那天,她打扮得格外花俏,坐到戲場看臺上去看戲。看戲也罷了,還故意在看臺上扭來扭去,做出許多怪模樣。大概她注意的,也只是戲臺上某一個唱小旦的角色。 但戲場裡一些不懂事的小夥子卻一下鬧開了,說看臺上那個賣風流的女人,是成都新來的監視戶。二三十個小夥子都朝著臺上撲去,口口聲聲要拉她去陪酒燒鴉片煙。向不怕事的田小姐也駭著了,連忙帶著丫頭、老婆子、小跟班,跑回經征局。戲場也亂了,上千數的人也跟著那班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夥子,向經征局湧去。還一面吼叫:「把那個監視戶抓出來!」唐豫桐帶起幾個局丁,拿著九子槍堵住局門彈壓。彈壓不住,唐豫桐猛然記起他岳父田征葵時常說的話:「四川人是蠻子,服硬不服軟的。」於是他就叫局丁開槍。八支槍都只開了一火,打傷了一些百姓,卻著擠在前頭的人把槍抓住了。百姓們都激怒起來,一聲喊,沖進經征局。當然,見人就打,見東西就搶,搶不走的打得稀爛。唐豫桐便從後門向安知縣的上房跑去搬救兵,說百姓造了反,把他太太搶走了。 楚用問道:「這位唐太太,真個被百姓搶走了嗎?」 孫師奶奶把嘴一癟道:「這個不要臉的妖精,若果真著搶走了,我同雅堂還能太太平平地回到省城來嗎?田莽子不立刻把知縣衙門裡的人全抓來關起嗎?即使田莽子沒這大權柄,他也能夠慫恿趙制台幹的。」 黃太太道:「大姐這話不對。作興田莽子要見怪,也不會怪到全縣衙門內的人呀。」 孫雅堂接著說道:「二妹,你不曉得經征局今年設立時,找不到合適房子,把縣衙門大堂西邊的一院借去作了局所。它的前頭是蕭曹廟,後頭就是知縣的三堂和簽押房。那天,百姓們打了經征局,卻有分寸,並未波及知縣這邊一草一木。不說事後田大人疑心這中間有文章,就在當時,因為安複堂謹慎,不曾聽唐豫桐的胡說八道,只叫把側門關上,沒有調集堂勇去彈壓,還被唐豫桐紅口白牙齒誣枉說他勾結同志會,反對新政,藉故生風哩。」 周宏道歎息了一聲道:「像這樣的官場,確實如董特生所說,簡直是一個糞坑,要清除起來,太費事了!」 酒菜吃到差不多的時候,楚用一直沒有看見羅升出來,在小客廳伺候的,只有何嫂、菊花,連廚子老張都幫著在上菜。他遂向黃太太說道:「羅二爺病還沒好嗎?我倒替表叔找著一個合適的跟班。起初他不肯來,後來答應了,卻又害怕表叔不願意請他,又害怕在這裡碰見郝家的人有些不便。」 黃太太、黃瀾生都問是什麼人。 「是我們學堂裡的一個小工,叫高金山。人很精靈,又認得字,只有二十多歲。他自己說,多年前幫過郝家,不曉得為了啥子事,著郝家開銷了。他說表叔一定認得他。」 「幫過郝家,姓高的?……郝家現用的那個老底下人就姓高,叫高貴。」 「是囉,他說高貴是他的叔叔。」 「那麼,一定是高升了……不錯,我認得這個人,記得幾年前,他還是個半大娃娃,聰聰俊俊的。哼!真個是他,我倒不好用得。即使用了,郝達三也要怪我,說不定還會惹一些是非出來。」 他太太莫名其妙地問他為什麼? 「你當然不曉得。高升幾歲上就在郝家當書童,後來作了郝達三的小跟班。郝家待他很好。但他長大了,卻把郝家一個丫頭拐逃了。這種沒良心的底下人,能夠使嗎?」 周宏道說道:「拐逃人口,還是犯法的事情。照法律說起來,應該追究前由,查明所拐人口下落如何,要是賣了的話,二罪歸一,那……」 楚用連忙說道:「我聽他說過,他有一個女人,還有兩個娃娃。或者這女人就是拐逃的郝家丫頭。唉!真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表叔不說,我還不曉得高金山這麼壞法!等我回到學堂,還要追問他哩。」 黃太太正在撫摸婉姑頭髮,便順手在膀膊上拍了他一下道:「莫那樣炮毛,聽著風,就是雨!若說多年前拐了人家一個丫頭,就要不得,就犯了法,那麼,眼面前彭縣這件事情,又咋個說哩?依我的看法,我便要說高升這個人還算有良心的,不能說他怎麼壞,為啥子?因為他還害怕碰見郝家的人。你們剛才說的那個唐豫桐,才不是個好東西,自己老婆惹出風波,自己又胡亂開槍打人,別個衛護了他,並且派人把他老婆找回送到省城,又抓了那麼多人丟班房,又勒逼彭縣人賠償他的東西,你們說他還紅口白牙齒地咬人一口,把一盆火朝別人頭上端去。嗨!宏道,你動輒講法律,講一下像唐豫桐這東西,算不算犯法?」 周宏道滿臉通紅,大概自從合行社受過尤鐵民當面駁斥以後,這還是第一回吧!他的聘妻龍么姑娘只是抿著嘴笑。孫師奶奶瞟了她二妹一眼,不說什麼。孫雅堂不住地點頭道:「好久不聞二妹高論,還是當年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脾氣!」 黃瀾生臉上很尷尬地說:「內人就是這個火爆性。」 只有楚用非常高興,覺得表嬸畢竟不是一個尋常人。不由暗暗伸手到她大腿上捏了一把。 黃太太還是平常態度,端起酒杯,向周宏道笑道:「宏道妹夫,你今天是主人啊,怎倒自己做起客來!么妹,為啥也不豪爽了?來,來,我們幹一杯!」 她一腳踢在楚用孤拐上。楚用也才定了神,連忙把酒杯高高舉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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