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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第十二章 軒然大波(一)

  在黃瀾生家把彭縣百姓怒打經征局一件事情,當作龍門陣在擺。但是在制台衙門二堂以內,卻正因為這事,醞釀著一種極大的變化。

  唐豫桐的太太田小姐從彭縣一回省,就撩著她老子、營務處總辦田征葵,生死要她老子立刻調動大軍,到彭縣去殺一些人給她雪恥報仇。依照田征葵一個人的脾氣,這事本可辦到。但他還算想了一想:「目前保路風潮這等嚴重,省城又罷了市,紳權民氣正在囂張時候,若是不借個大題目,老頭子不見得會答應?若要老頭子答應,光靠他一個人去說,似乎不行吧?」於是就支使女兒到制台衙門來找乾媽和兩個幹哥哥,添鹽搭醋,硬把打經征局說成是彭縣百姓有意識的造反。

  田小姐這樣哭訴,唐豫桐飛稟報省,還把彭縣知縣安複堂栽誣了一筆,說百姓無端打劫經征局,知縣安令坐視不理,致令全域被毀,丁役且有傷亡,看來,顯系安令心懷不滿,勾結劣紳地痞出此下策。

  趙爾豐太太李夫人當然吵著說要嚴辦一些人。四少大人因為和安複堂友好,又受了藩台尹良的託付;同時得到彭縣密稟和安複堂的私函,對於事情原委,大體清楚;明知是幹妹妹的不對,但也主張要嚴辦一些人。四少大人於是遂同田征葵、王樓幾個人商量了一條移屍磕詐的妙計,簡直就認定打毀彭縣經征局的行為,完全出於彭縣保路同志協會幹的,而從中支使的,不消說,就是省城的保路同志總會和鐵路公司裡一班主持鬧風潮的人了。這樣,既可開脫安知縣,又可借此把同志會、股東會等人的氣焰壓一壓。若果能夠出手拿辦幾個人,說不定保路風潮還可因而平息,罷市罷課的問題,也就連帶解決了。

  趙爾豐召集一班心腹謀士來研討了一下。楊嘉紳贊成用嚴重手段來對付,認為督辦大臣端方拍來的指示方策的密電,確有奉行的必要。四川紳民這種不可理喻的要挾,若不即刻採用嚴重手段,一定會演成危難局面,到那時,就更不容易收拾。但他不贊成拿彭縣事情作為發端:「彭縣到底只是一個縣治,與省城相距在百里之外。若說同志會有什麼不軌行動,為何不在省會發端呢?何況經征局在縣衙門內,經征局被搗毀了,縣衙門卻安然無恙,同志會既要作亂,為何反而保全了行政衙門?其次,是事情業已敉平了幾天,出手的人已經捉獲,安令已有通稟遞省,如令舊案重翻,似乎也不妥當。」

  趙爾豐也因佈置尚未就緒,頂重要的就是還有八營巡防兵沒有調齊,因此,他便點了點頭。

  田征葵這人綽號莽子,是不大會用思想的。當下就悻悻然地說道:「照你說,那不是一定要等到他們真個動起手來,我們才能下手嗎?」

  楊嘉紳狡猾地微微一笑道:「按道理,應該如此。」

  「怎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動手?要是拖上一年半載,我們也得等嗎?」

  「要不到那麼久吧?」

  果然,罷市到十二天上,形勢就陡然加劇起來。

  罷了十二天市,紳士們——尤其是鐵路公司、股東會一班負責任的紳士們反而著起急來,天天打聽北京方面有沒有回文。電報局總辦也是一個半官半紳的四川人胡嶸,他因為參加了爭路運動,在五月下旬就被郵傳部撤了職。卻因局裡職員一致拒絕新局長接事,所以他和局務仍然藕斷絲連。據報務員向他密稟說,近來由北京、由武昌、甚至由奉天拍致趙制台的,完全是密碼電,內閣的官電卻沒有。沒有內閣官電,即是說北京對於成都的罷市,是不在意下的。對於全城文武滿漢官員代奏出去的那篇自行轉圜以求從速了結的呈文,也無意採納的。那麼,這怎麼辦?許多人憂愁得睡不好覺。但是當著人還必須說一些硬話,若其不然,就平日的至好朋友也會聲色俱厲地責備你不應該到中途來洩氣。

  七月十二日下午,又是開代表會的日期。官員們到齊了,都在西花廳裡休息。一班負責紳士在陪著閒談。羅綸滿面愁容地向著提法使周善培說道:「孝懷先生,我們以朋友私交來談一談當前事情,好嗎?」

  「好的。我也曉得你們現在是騎虎難下了。不過總要想個方子,先把市開了才好呀。」

  羅綸搓著兩手道:「我們就是想不出方子囉!」

  周善培向四下一看,官員中除巡警道徐樾、勸業道胡嗣芬不多幾人外,布政使尹良、鹽運使楊嘉紳都沒來。遂沉吟了一下,把眼珠一轉道:「你們以前不是擬議過,如其罷了市,尚不足以聳動朝廷,仿佛還要提倡一件什麼?」

  四川商會前任總理,現在當著一個大規模的印刷公司——昌福公司經理的樊孔周到底年輕一些,便從旁接口道:「我記得,似乎是鄧慕魯先生提出的,把常年捐輸拿來扣抵股息,不再繳庫。」

  商會總理廖用之雖然是個矮子,畢竟不像一般人所說有心計,也接著說道:「不只這一件,還說過,連地丁錢糧、雜捐厘金一概不上。各縣收了的,暫由各縣保管,不必再運省庫。非等路事圓滿解決,人民不再繳納分文。據說,西洋立憲文明國爭民權時,就是這樣幹過。」

  周善培很有意思地笑了笑道:「在官言官,我當然不贊成你們使出這個撒手鐧。但是虛晃一下,作為一個花招,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到別一方面,只求能夠開市,不要當了真,倒未嘗不可來一下的。梓青,你們斟酌吧。」

  一間相當寬闊的花廳,一下便寂靜起來。好多人都在沉思,有些人雖在說話,卻也是嘁嘁嚓嚓的耳語。

  樊孔周向羅梓青搖了搖頭道:「罷捐罷稅,關係太大了點吧?」

  「當然囉,要不是有絕大關係,也轉移不了眾人的目光。現在的人心,已經像一頭沒籠頭的野馬,你沒有韁繩在手上,你就沒有本事去駕馭它。」

  「這能算韁繩嗎?」樊孔周臉上很是黯淡。

  「不算韁繩,也算一把草料。只求它不要拖著我們跑下懸崖陡坎,只求它因了草料能夠回頭走入平川,我們再想方子。」

  「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嗎?」

  周孝懷已經在向他們詢問:「商量好了不曾?」

  羅梓青皺著眉頭道:「只好這樣了!不過總得有人來提個頭。我看,孝懷先生,今天的會,得請你先演說。」

  「這怎麼可以!」

  「今天的會目的原在勸他們開市開課,你們官員不先演說,我們怎好開口?」

  徐樾、胡嗣芬、提學使劉嘉琛、成都府知府于宗潼也都說,百姓都欽佩他,肯聽他的話,上次眾人要到院上去請願,要不是他出來說話,誰擋得了?今天叫眾人開市,當然他得演說。何況轉移目的的話,只要他提到口邊,並不要他主張,這還有什麼顧慮?並且是大家公推他的。

  他一高興,也就忘記了趙爾豐、尹良、楊嘉紳這班人對他的懷疑和不滿,遂道:「那麼,我來提個頭,等我演說之後,梓青,你就來談以田賦扣抵年息。你是股東代表,又是諮議局副議長,你來說這一層最為妥當。至於說罷捐罷稅,我們以為叫孔周來談。他是商界中的人,捐稅和他們有切身利害,他一定談得鞭辟入裡,你們看怎樣?」

  他認為羅梓青是他朋友,樊孔周是他學生,此刻又是他們來求他,他這樣支配了,難道還不對?並且看見大家都點了頭,他遂滿有把握地偕同眾人,等時間一到,走入會場。

  今天的會場氣氛也和往次一樣,只是代表要多些,天氣悶熱,扇子也要多些。

  周孝懷走上講臺,不緊不慢地開口說道:「各位,算到現在,罷市已經十二天啦!這十二天的日子真不好過喲!我說不好過,並不光指的是天氣不好,大家心頭煩惱。我是說這十二天,大家把鋪門關著不做生意,進項沒有,但是飯總要吃。既然吃不到利,只好吃本了,今天吃一點,明天吃一點,你們都是做生意的商界朋友,難道沒有一張算盤在心上?你們一定算得出,這十二天吃掉了多少本錢。做生意的人鬧到坐吃本錢,這日子自然是不好過的……」

  會場的人有一多半垂下了頭。顯然,他這開場白已觸到大家的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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