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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這一次,賈大孫少爺更圓融了,滿口承應,而且還表示,連臺上的陳設,比如神案、神座、桌圍、椅披、香爐、蠟臺、吉磬、花瓶等等,全由賈家供應。只要求街坊輪流派一個人在臺上看守,免得賊娃子偷東西,尤其在夜間關了大門之後。

  先皇檯子一搭起,賈家人的進出首先受了限制。即是說,不管男女老幼,要出門只能把轎子提到街邊來上轎,回來時候也得在街邊下轎,男的屈了尊,女的也得抛頭露面;主人如此,來拜會主人的客人也如此。街坊們看見,心頭好不舒暢,很佩服傅隆盛老頭兒會想方法。

  大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緣故,西順城街的先皇檯子搭立時候,全城好多街道都同樣搭起了一些先皇台。大多數都是攔街搭下,有一些比較高,對班小轎只要轎夫一下腰,尚可勉強通過。有一些似乎有意搭得極低,不管什麼類型轎子,只好到台下肩,過台之後再上肩。因為供的是皇帝神主牌,又是百姓公意,警察不敢干涉,管你是官是紳,也只好不動聲色地忍耐下去。一天兩天還可以,日子一久,檯子越搭越多,官紳們來往更其頻繁,使得他們隨時隨地都在下轎上轎,感到非常地不方便。

  就因為這種不便,甚至影響到周宏道的婚姻大事。

  第十一章 激蕩(五)

  楚用才跨進過廳的耳門,才走到有字欄杆的短廊上,就聽見小客廳的套間內男男女女的聲音鬧成一片。他的腳步一下就放慢了。

  菊花手上提著一把賽銀錫酒壺從山花過道上出來,立刻就高聲叫道:「楚表少爺回來啦!」

  楚用向她招了招手,正待問她是不是在請客。

  黃太太已經掀開竹絲簾,滿面是笑地向他說道:「快請進來,我們才動筷子哩!」

  「有客嗎?我就不進來啦!」

  「沒有客,又不寫信請你回來囉!」

  她又把烏珠似的眼睛一溜,很有意思地點了點頭道:「到學堂去了幾天,就生疏起來了,真笑人!」

  黃瀾生也隔著窗子在打招呼說:「位子給你留下的,快來!快來!」

  客人都站了起來。他只認得周宏道,仍整整齊齊穿了身洋裝。黃瀾生身邊是振邦、婉姑。他的座位恰在表嬸和周宏道之間,落座之前,由表叔作了番介紹:一個胖胖的中年男子是孫雅堂,一個瘦瘦的中年女人是孫師奶奶龍梅君,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子便是周宏道的聘妻龍么姑娘竹君了。

  周宏道舉起斟滿的酒杯向楚用說道:「楚君後來,先飲三杯。」

  楚用端起酒杯,紅著臉,才待向黃瀾生道謝。

  「錯了!今天是我這位周襟弟請客,主人是他,不是我。」

  黃太太也笑道:「桌上都是親戚,宏道就不能見外叫他做楚君。他號子才。理起來,還是你表侄哩。子才,你也該改口了,以後不能再稱周先生……」

  周宏道搖著頭道:「二姐莫這樣說,先生是通稱,就是親戚,也稱呼得的。」

  孫雅堂道:「我同子才老侄還是初面,不過從我們這位二妹口中,倒早曉得你是一位品行端正、志趣高遠的青年,拿時下新名詞來說,正是中國的主人翁,我先敬一杯,幹!」

  酒就這樣喝開了。

  楚用也自居於小輩,凡是長親名下,他都敬了酒。孫師奶奶說是量淺,喝了一口。龍么姑娘到底有點害羞,起初只是笑著搖搖頭,不肯端酒杯,經黃太太支使楚用捧著酒杯,走到她身邊立候,這才同楚用對飲了。

  酒好,是黃瀾生親自開了條子叫大班到允豐正去買的陳年仿紹缸面酒。菜也好,是黃太太親自把小王叫來當面吩咐的菜單。吃喝中間,周宏道忽然看著龍么姑娘說道:「今天真應該把媽媽她老人家請來的。如其你那會兒多說兩句,她老人家一定會答應的。」

  龍么姑娘只是拿著一張小手巾捂在嘴上笑。

  她的大姐說道:「就是么妹來,媽媽已經不高興了。前天,我同雅堂拿著周妹夫的請帖,去向她道喜時候,她一開口就罵了個滿堂紅。說我們簡直目中無人,連老祖老宗傳下來的規矩,一點都不顧了。罵周妹夫新得出奇,罵黃妹夫和二妹子夥著洋人造反。把我罵急了,我才頂繃了她幾句說:你罵人,也該有個邊款呀!我同雅堂才從彭縣回來兩天,我怎麼曉得你們在省城搞的啥子事情?你要守老規矩,為啥要接收人家的聘定?為啥又讓人家周妹夫第二天就上門走動?為啥又答應人家周妹夫免掉報期過禮這些要求?你既然事前都答應了一切從新從簡,現在又想不通了罵人。那你不如老打老實把聘定退還給人家,一口氣把這樁婚事吹了就是!……」

  孫雅堂接著笑道:「果然,丈母確乎沒有料到大姐會那樣頂撞她。要不是我從中轉圜,丈母真會著她頂撞得哭了。」

  「是你?」他的師奶奶瞅著他把嘴一癟道,「你只曉得估著我不要再開腔!口口聲聲說,丈母是老人,讓她罵幾句。你,我曉得刑名師爺的派頭:救大不救小,救生不救死,救富不救貧……」

  大家哄笑起來,連兩個小孩都張嘴大笑。

  黃瀾生道:「丈母跟前的話,也只有她們姊妹們才說得通。比如宏道這次提出的種種革新辦法,若非內人去做說客,半軟半硬代為做了些主,哼!我看,就今天這次破格的宴會,三姑娘也未必能夠參加?」

  黃太太笑道:「也未必是我一個人的力量。」

  孫雅堂瞥了三姑娘一眼道:「我明白。只是丈母前天已對我們說過,今天一定同三妹來的,為啥又變了卦?」

  龍竹君第一次開了口:「媽媽衣裳都換好了,因為聽說街上的先皇台搭得更密,轎子隨時都要提下來,媽媽嫌麻煩;又害怕回家時候,天黑了,街上不清靜……」她停了停,又低垂眼睛,抿著嘴皮一笑道:「媽媽歷來膽小,人家偏生說得街面上是怎樣不安定,先皇台今天又添了多少,轎子怎樣不好走;人家還主張媽媽同我走路來。你們想嘛,媽媽那雙小腳,哪能走上三四條街?所以,憑我再說,媽媽還是決計不來了。」

  黃太太哈哈笑道:「啊!原來宏道才是一個戳鍋漏哩!這就怪不得媽媽和么妹了!」

  周宏道滿臉緋紅地只好跟著大家笑起來。

  黃瀾生慨然說道:「說到這先皇檯子當真要不得。頂混賬的,是越挨近幾道大衙門的街道上,越多。我們每天進出幾次督院,總要上下好幾回轎子。坐轎的人固然受窘,抬轎的人又何嘗不老火呢?我不知道這是怎麼興起來的?」

  孫雅堂也道:「確乎要不得。前天我到藩台衙門,正碰見尹藩台在花廳上發氣,也是為了這先皇檯子。後來我問那個朋友,『既然藩台都生了氣,為啥不加以干涉?』你們猜那朋友如何說?他說:『當今之世,連制台都做不了主,遑論藩台!』自然囉,自從爭路風潮發生以來,官權是一天比一天弱了,民權是一天比一天伸張了,依我看,循此以往,非要鬧出絕大亂子不可。彭縣這回的亂子,不就由於民權伸張而起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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