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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陸學紳呵呵笑道:「老譚又要拋文了。我看高金山的國文程度就比你高……這樣好了,高金山,現在還莫忙研究幫哪一家好。只請你這時候抽空幫我們跑一跑。若是端公不開銷你,就不必辭工,真個開銷了,我們完全負責,給你另外找事情做。成都省這麼大,要幫人,難道只有那個黃家?不幫人,難道就不好做別的事……」

  這樣一說,高金山才大著膽子承應去冒一次險。這次得的酒錢比任何一次也多。

  第十一章 激蕩(四)

  罷市幾天,街面上的情形又在變了。大家在一陣驚惶、憤激之後,已漸漸感到了一些不便。

  頭一種不便,是飲食方面。

  成都那時將近有三十萬人口,在城牆圈子內的,約占六分之五。這麼多人用的水,幾乎全由井裡的水供給。成都平原,地下水非常豐盛,一般掘井到八市尺便見水了。掘得深的,不過一丈到一丈四尺。百把人,只要一口淺井,隨你如何使用,如何浪費,它總不會枯竭。但它也只能供你作為洗濯使用,因為它含的鹵質和其他有害健康的雜質很多,強勉用來煮飯烹菜,已經不大衛生,若用來泡茶或當白開水喝,更不行。所以當時每條街上兼賣熱水和開水的茶鋪,都要在紗燈上用紅黑相間的宋體字標明是河水香茶。河水,就是圍繞成都城的那條錦江的水。每天有幾百上千數的挑水夫,用一條扁擔兩隻木桶,從城門洞出來,下到河邊,全憑肩頭把河水運進城,運到各官署、各公館、尤其是各家茶鋪去,供全城人的飲用。設若一天這幾百上千數的挑水夫不工作的話,那情形當然不妙。

  罷市的第二天,茶鋪和一些小飲食鋪雖然都逐漸開了半邊門來做生意,到底吃的是井水,大家都感到不對頭。有些人首先提出異議說:「罷市只是不開鋪子做生意,河水可是要喝的。若是把水火都斷絕了,豈不先害了自己!」如此有理由的話,就是主張罷市要徹底的傅隆盛也點了頭,還幫著鼓勵一班挑水夫到錦江邊去挑水,他說:「罷市是我們商界的事情,你們靠賣氣力吃飯的人,莫夥著同我們一塊兒鬧!」

  河水進了城,因而糞便也才出了城。過幾天,街頭巷尾有了小菜擔子,也有了賣雞鴨魚蛋的擔子。不久,一班賣涼粉,賣蒸蒸糕、馬蹄糕,賣蓧面、合脂,賣麥芽糖的這些打著竹梆,打著鐵片,敞開喉嚨以廣招徠的小販,也照常出現。甚至有些做手藝的行道也逐漸恢復了各人各行的工作,僅只下掉幾塊鋪板,可以通光通氣,鋪門還是沒有開。

  傅隆盛起初頗不以這樣作法為然,連天在本街公所會議時,還訾議人家不熱心,不顧公益。後來,是夥計王師閑不慣,並不和掌櫃商量,竟自帶著徒弟小四,也把鋪板下掉兩塊,在鋪子裡面做起活路來。

  傅老頭回來看見,很覺不安地說道:「我正在說人家不對,你們反倒抽起我的底火來了,這咋個使得!」

  王師把他了兩眼,仍然做著自己活路。

  「王師,放下吧!多耍幾天,我又不扣你工錢的。」

  「莫同我說聖諭,我耍不來!」

  「唉!一條強牛!人家要罵我破壞罷市的!」

  「人家罵你,沒罵我。老綿州的一批定貨,難道不交嗎?」

  是呀!定錢都用了,怎能失信呢?再一看,隔壁和對門幾家傘鋪,都一樣躲在鋪板後面做得正起勁,夥計做,徒弟做,連當掌櫃的都盤起髮辮在做。傅隆盛一轉念:「好吧!只要我自己不動手,也就行了!」

  這一來,街面閒人少了一大半,生活沒有多大改變,只是不開鋪子罷了。大家能夠忍耐,罷市的形勢倒穩固了。設若沒有第二種不便事情發生,官場不會恐慌,羅梓青他們說不定也不會採用更積極的方法來勸大家開市的。

  第二種不便,是行的方面。老實說,只是給了坐轎子的人一種不方便,對於步行階層的人,倒沒有什麼。

  這種專門給予坐轎人的不方便處,在別條街是怎麼作興起來,無從查考。但是就西順城街而言,卻是傅隆盛的傑作。

  傅隆盛在罷市那天,初初看見王文炳他們在商量印刷德宗景皇帝神位時候,心裡就動了一下,尋思:「供奉皇帝的神主牌,可不能隨便啦!」但要怎麼辦才不隨便?才能表示崇敬?他尚沒有想到。

  及至干涉了賈公館,因為街坊們拉了稀,沒有眼見賈孫少爺磕頭,心血一潮,登時就聯想到供奉皇帝神主牌的事上。夜裡,特特叫打更匠傳鑼,把街坊上一些熱心人聚集街公所裡。他首先站在當地說道:「我今天滿街看了一下,先皇神主牌大家倒都巴在門口了,有的很好,還設了香案。本來嘛,皇帝的聖諱,只管說是印在黃表紙上,不是用泥金寫的,到底是皇帝的聖諱嘛,我們咋個不該看重些?若是把它褻瀆了,我們就算犯了罪,以後鐵路爭不回來,我們的罪更大!我看,若要家家戶戶都在牌位下面設香案,就做不到。簷階深的,鋪面寬展一點的,已經不好了,攔著路,阻礙交通。我看,不如簡直公眾出點錢……不多,不多!一家幾個錢便夠了!找個像樣地方,成成器器搭一個小檯子,我們恭恭敬敬寫一張大些的牌位供在臺上,再設一張大些的香案,掛上耳帳、桌圍,每天一早一晚,輪派一個人去燒香、磕頭。這一來,我們就不必家家戶戶設香案,豈不是又成了敬意,又省了大事?我的這個主張,你們可贊成?」

  當然贊成。不過議論到檯子搭在哪裡,也稍稍起了一點爭執。

  田街正是老好人,摸著鬍子說道:「何必費事去搭檯子?不如就把神主牌供在這公所裡好了!」

  傅隆盛搖搖頭說:「不對!在屋子裡顯不出來。」

  「那麼,搭個檯子在街口上。」好些人都這樣說。

  傅隆盛好像想起了什麼,把粗葉子煙杆在土地上拄著說道:「我說,與其把檯子搭在街口上,不如就搭在往年辦清醮會搭燈影戲臺的那地方,又堂皇,又不阻礙交通。」

  原來那就是賈公館的大門口。因為大半條街的鋪房和門道,在若干年中,把屋簷和簷階一步一步向街心侵佔以來,街面越變越窄,賈公館的大門由於沒有隨著左鄰右舍推進,遂格外形成了好幾平方丈的一塊小壩子;街上每有什麼舉動,除了打醮時候酬神的燈影戲臺要搭在這兒,再如前十幾年間,一次紅喜事的皇會,一次白喜事的國喪,所搭的彩台和喪台也在這兒。既有成例,當然一提到賈公館的大門口,大家怎不大喊贊成?

  地點議定了,新的問題便是檯子怎麼搭?照眾人的意思,當然還是側在大門口,把出入路給人家讓出。傅隆盛又瞪起水泡眼,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說:「不對,這回事不比往回,台上供著先皇神主牌,就比如先皇駕到。若是把檯子側著搭,那不是叫先皇給他駕下臣子去看門嗎?先皇變成看門頭,莫說我們心裡不安,就他賈家也會把衣祿折盡,這樣搭法,不對!」

  「怎樣搭,才對呢?」

  「應該橫著他們的大門搭。還可將就他們那片長伸出來的門樓子作頂蓋,我們少花點工料,大家也少出幾個錢。」

  就是那天說過拉稀話的那個街坊,立即搶著說道:「依我說,連搭檯子的錢也應該叫他賈家一家人出,為啥呢?……」

  眾人不等他解釋,便都歡然贊成:「對!這不比清醮會。他們做了皇帝的官,難道不該報效幾個錢嗎?」

  田街正又把鬍子摸了摸道:「你們想得倒好。我先交代,我可不好去說。」

  「不要你,我們公舉傅掌櫃去說。」

  「大家一齊去,也顯得出是全街的公意。」

  老頭還特別囑咐了句:「莫再拉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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