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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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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街坊恰從西順城街走來,立刻把嘴角往下一咧道:「莫那樣說,賈家公館就沒有供先皇牌位。媽的,他們一家就不齊心!」 「當真嗎?該不是田街正沒送去吧?」 「送是送去了,那個死老漢也接受了,就是不供!媽的,他家特別,你把他們恨得住嗎?」 傅隆盛的怒火登時把軟綿綿的項脖燒得通紅,什麼都不計較了,一路走,一路吼道:「那好!我們去質問他!他敢破壞我們的公議嗎?咦也!山高遮不住太陽嘛,他家再有勢要,難道連先皇都不供了嗎?這不比平常事情,去質問他,叫他拿話來說!」 走到賈公館門口,他的身後已跟來有二十多個街坊。大家捏著拳頭,瞪著眼睛,個個人的髮辮都已盤在頭上,就不叫喊,那威風已足把長城轟垮。何況長城此刻恰未在大門內,一張用得通紅的高腳竹椅孤單單地擺在那裡。大門敞著,傅隆盛帶頭,大喊一聲,就沖了進去。沖進二門,沖進三門,一直沖到兩邊密密麻麻在紅漆木架上擺滿了高腳官銜木牌的轎廳上,才被一大群滿臉驚惶的男女下人,拼死命地攔住。 七嘴八舌問道:「你們無緣無故跑進來做啥?這是公館嘛,也不先打一個招呼!」 「不跟你們說,把你們的正經主人家喊出來!」 一個小管事和一個教讀先生也慌慌張張跑出來,問街坊有什麼事,要找賈家的人。 「不跟你們說,把你們的正經主人家喊出來,我們問他!」 傅隆盛揮著葉子煙,橫跳一尺,豎跳八寸地吼道:「我們都是街坊!我們都是同志會!我們來問你們的主人家,他們做官為宦,是做哪個皇帝的官宦?算不算皇帝駕下的臣子?他們眼睛裡沒有皇帝,他們還能管平民百姓嗎?……」 「呃!……呃!你大爺話說重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教讀先生不住打著拱問。 「裝糊塗嗎?跟你們送來的先皇牌位,你們為啥不供在門口?……」 「啊!才是為的這個!」三十幾歲、業已蓄著兩撇黑八字須、穿著一件實地紗衫子的大孫少爺,從屏門後面走了出來,不自然的笑容底下露出一種又嗔怒又厭煩的神氣,故意昂起脖子,撐起一雙老鼠眼睛,望著眾人的腦頂,還把聲音壓得沉沉地道,「我默倒是什麼謀反叛逆不得了的事哩!……呃!你們也應該先弄清楚了再鬧啊!……呃!為的是德宗景皇帝的靈位嗎?……來!帶他們到中堂裡去看一看!……」 幾個跟班好像得了勢了,都沖著街坊們喊叫:「走嘛!」 街坊們也好像泄了氣的皮人都勾著項脖,沒一個人開腔,也沒一個人真想到中堂去察看。 還是傅隆盛老練些,能夠隨機應變。他登即邁前一步,緊逼著孫少爺的那張蒼白寡骨臉吼道:「你搞清楚,我們都是街坊!我們都是同志會!我們都是當公事的!制台衙門都去過,大官大府都見過,你這臭派頭看得多,轟不倒的!……」 孫少爺雖還巍然不動,但已看得出小眼睛幾眨,眼神不像剛才那麼穩定,顴骨上也微微顯出一點紅暈。 「……你不把先皇牌位供在門口,我們就問得著!同志會沒叫你供在堂屋裡!你為啥不遵從公議?仗恃你家是做官的,就不算是街坊上的百姓嗎?就不服從公議嗎?你們平日就太特別了!……」 孫少爺昂在半天雲裡的頭漸漸低垂下來,嘴唇顫動了幾下,像要說什麼又忍住了。 傅隆盛越發氣盛。乘勢把賈公館平日許多不對地方,全都搬了出來。並且一面說,還一面問街坊們:「對不對?」 「對的,一點不假!」街坊們又重新振作起來。 「既是這樣,我們難逢難遇見了你孫少爺的金面,盡在你公館裡吵鬧,是我們不對。走!我們到街公所講去!若是我們輸了理,甘願給你孫少爺掛紅賠禮!」 教讀先生又趕快出頭來排難解紛,一面向眾人說好話,一面把這種種都歸罪於看門老頭一人身上。 孫少爺順著教讀先生的話頭,也向眾人表明,許多事委實是誤于看門老頭之手。「比方說嘛,他今天晨早把德宗景皇帝的靈位送進來時,真的,並沒稟明應該供在大門口。我們想著是德宗景皇帝托靈之位,怎不應該恭恭敬敬供奉在祖先神案上呢?告訴各位,我們豈但供奉起來,我們全家大小,連我們七十八歲的祖母,還都趕著沐浴更衣,禮拜了三次。早曉得供在門口,我們還不至於這樣寅畏哩!真的,我們用了這樣一個沒中對的老頭子,誤事不小。不過他是我家一個有過功勞的老家人,又沒法不養活他,別事不能做,自然只好叫他看門了。」 還沒有等到孫少爺引過自責,僅只聽他把看門老頭罵了幾句,街坊們似乎便認為滿意了,又七嘴八舌說道:「好囉!好囉!話明氣散,倒把你們吵鬧了!」 所以傅隆盛隨眾走到街上,還滿肚皮不自在,罵眾人拉稀。 楚用道:「這種討厭的人家,輕輕放過了,不扎實整他一下,確實可惜。」 傅隆盛狡猾地轉著昏花的眼睛一笑道:「要整他,也有方法。你看,不是明天,就是後天,起碼叫他雜種坐不成轎子。」 第十一章 激蕩(一) 彭家騏把筆向桌上一擲,氣憤憤地站起來叫道:「這樣的東西,我抄不下去了!」 楚用嘴裡含著紙煙,從窗臺邊回過身來,很詫異地問道:「怎麼的,文字不通嗎?」 「真是狗屁!」 「不會吧?老王剛才不是還很恭維說,文章作得好,面面俱到,又不失自己的腳步,又提出了轉圜方法?」 「滾他媽的,啥子好方法,只不過是退堂鼓罷咧!」 「我還沒看,你就接著抄去了,等我看了,再下批評。你的眼力向來不高,我不信他們那些高手搞出的東西會是狗屁,會使你抄不下去的。」 楚用把紙煙蒂丟在地板上,拿腳踩熄。走去坐在簽押桌前,把那散亂放在桌上的十行稿紙一看道:「!抄得不少囉!你的筆跡幾乎同老王寫得差不多了。」 「是我有意摹仿他的……把紙煙給我一支。」 楚用一面摸紙煙,一面瞅著稿紙道:「應該從哪一頁看起?這麼多!」 「前頭的我也沒看過,我是從這一頁這地方接著抄起的,大概就是正文了,你就從這裡看起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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