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大波 | 上頁 下頁
七一


  楚用才注了意:街口上那家茶鋪的鋪板雖還上著,卻不像昨天下午上得那樣嚴密,應該上五塊板子的地方,只上了三塊,或者只上兩塊。鋪門是開一扇,關一扇。鋪子裡面坐滿了吃茶的人,而且比平常還坐得滿。茶鋪隔壁一家素麵館,也一樣。楚用再注意一看,兩家的鋪門上都貼了一張尺把高、三寸來寬的黃紙條,當中一行指頭大的黑字:德宗景皇帝牌位。兩邊的字小一點,好像是印的。

  「這是咋個搞起的?」楚用驚詫地問。

  林同九一張又圓又胖的臉笑起來硬像泥塑的彌勒佛,把他左膀一拍道:「走吧!路上告訴你。」

  「我這包東西呢?」

  「回到你親戚家去放下不好嗎?我們橫順要從那裡過的。」

  「不,我們走陝西街、梨花街繞出去。」

  「為啥要捨近求遠呢?」

  楚用走了幾步,快走到半邊橋時,才紅著臉說:「我們黃表叔家有客,鬧得很,我才躲了出來的。」

  林同九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道:「是啥樣的客,要躲他?」

  「以後告訴你吧。你怎麼昨天藉故溜走了?喬北溟罵了你好久,你可曉得?」

  「你也說我溜走?」林同九把眼睛幾眨,倒笑不笑地道,「真是豈有此理!我問你,昨夜你和喬北溟向大家報告時,曉不曉得同志會的特別通告?……不曉得嗎?那你們的報告有啥子價值!無怪我今天一去補報,大家的巴掌拍腫了不算,還恭維我比你們兩個行多了。為啥子?就因為我得到了同志會的特別通告。」

  「是啥子特別通告?可是王文炳交給你的?」

  「是王文炳交的,又沒有價值了。告訴你,是我親自在鐵路公司取得的。」

  「莫亂沖殼子,你昨天就沒到鐵路公司去過。」

  「沒去過?」林同九一面從衣袋裡摸出一張疊成方形的紙,向楚用眼前一揚道,「這是啥?」

  原來就是昨夜趕印出來顧天成業已看見過的那張通告。

  「哦!難怪吃食店和茶鋪都半開門了。為啥昨天下午我們在王文炳那裡,還沒聽見說呢?」

  街上還是像昨天那樣,人來人往。有一點不大同的,是人們臉上的表情,已沒有昨天下午剛鬧著罷市時那麼激動;來往的轎子,也比昨天多了些,但是吵嘴罵架的事還是有。當他們走到西順城街時,正碰見傅隆盛拄著一根又粗又長的葉子煙杆,後跟一群街坊上的熱心人,吵著說著從一家懸有大夫第匾額的黑漆公館中走出。

  楚用同傅隆盛對了面。看見他眉毛倒豎,水泡眼睜得圓彪彪的,鼻孔裡呼著粗氣,很像那天在南校場送別會上和吳鳳梧爭吵的架勢一樣。遂向他問道:「傅掌櫃一定又和人家吵了嘴來的?」

  他把葉子煙杆的銅煙斗向石板地上一敲道:「楚先生,你是知書識理的學生。你說,像這樣的官宦人家,怎不叫人生氣?唉!依得老子的脾氣……」

  跟在他身後的一個也像做小生意的中年人短住他的話道:「算囉,算囉,別個已經認了錯也就罷了。別個到底是做官的,哪能同我們生意人拉平呢?」

  老頭子翻身沖著那人吼道:「就是你們拉了稀咧!依得老子的脾氣,硬要叫他磕個頭,賠個禮。平日他們勢要大,惹不起他們,好雜種!今天把柄落在老子們手上,就這樣輕易放鬆了他們,真是想不過!」

  楚用道:「鬧了半天,到底為了啥?可是別人又踩了你的痛腳?」

  老頭子好像也想及南校場的事情,不由咧開大嘴笑道:「踩腳倒是小事,你看這個……」

  他伸手把左右幾家鋪門一指,又回過身去,指著那兩扇業已在他走出後即便緊緊闔上,並且兩扇門扉上都彩畫有比生人還高還大的秦軍胡帥的黑漆大門道:「看見了嗎?難道是小事嗎?」

  原來才為了供奉先皇牌位的事!

  據傅隆盛細講起來,這家大夫第公館是西順城街靠南這頭有名的賈公館。老太爺做過好幾任實缺州縣,地皮刮得不少。老太爺在病死之前,就搬出大捧的銀子,給四個兒子都捐了官。三個指分在外省,只一個么老爺指分在四川,現做著自流井鹽大使。成都公館裡雖只住著老太太,可是孫兒孫女一大堆。大孫兒聽說也捐了一個什麼官,留在家裡管家務,進進出出是藍呢四轎,後面還要帶上兩個大跟班。公館很大,有花園、有菜園、有學堂。裡面的人好像住在另外一個國度中,不但所謂上人們,不管是成年人,不管是娃娃,從來沒有跨出過三門和街坊上的鄰舍見過面;所謂下人們,不管是跟班二爺,不管是老婆子、奶姆,也從來沒有跨出過二門,和左近的掌櫃娘、婆婆、奶奶打過招呼。

  看門大爺是一個倒死不活的瘟老頭,有七十多歲,是賈老太爺的長隨,一輩子在衙門裡生活,把平民百姓全看成犯人,在老爺跟前他是小的,在犯人跟前他可是大的了;他是賈公館和街坊中間的長城,賈公館的內情不能外達,街坊的外情不能內達,也得虧他這座長城。街上一些公益事,例如每年三月間的清明醮,七月間的盂蘭會,以及頂頂重要的瘟火二醮,街上頂窮的住戶也得在首事拿來的捐簿上,寫上製錢十文二十文,每每捐簿一遞到賈公館,總越不過長城,賈公館當然一毛不拔。自從警察開辦,各街設議事公所,本街一些應興應革的事,比如淘修官溝,換補街面上破爛石板等等,但憑打更匠一傳鑼,大家都得按時前去商量出錢,鑼聲和打更匠也越不過長城,賈公館當然不予理會。若干年來,街坊們已把賈公館看成一頭癩狗,又討厭它,又害怕它。傅隆盛還更憎恨它。

  這天絕早,街正接到同志會發去的先皇牌位,並有一封通告說,必須每家把它供奉在門首顯著地方。大家不約而同都必恭且敬地粘貼在鋪板上。有的在下面安一張高茶几,幾上擺著香爐蠟臺,有的釘上一隻生鐵打的香燭架。都說,早晚焚香禮拜,初一十五再點蠟叩頭。

  傅隆盛最贊成這主意,在鐵路公司已經表示過。他說:「這才像個罷市樣子。光是關了門不做生意,哪個怕你?只要大家齊心,把先皇牌位供上十天半月,還怕沒人理睬?」

  同時,他心裡還在打另一個好主意。

  因此,到他在半開門的耗子洞茶鋪把例茶喝夠,走到街上,本想到鐵路公司去一趟。舉眼看見各家各戶都將先皇牌位供起了,心頭很是高興,逢人便說:「對囉!大家一齊心,啥事幹不出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