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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楚用先把學堂情形略略說了一番,才說到被眾人推舉為代表。

  黃太太仍是笑吟吟地說道:「那不是天天都要跑同志會啦?可見你命中註定還是躲不脫的!」

  楚用也笑了笑道:「當代表到底不同一點。我們一共三個代表,今天林同九就耍了狡猾,臨場規避。大眾不答應,把我們排了班,一天只輪一個人去。明天就該林同九,後天該喬北溟,初四才輪到我。所以……」

  黃瀾生問:「整個下午你都在街上,街上情形到底如何?」

  黃太太問:「那麼,你可以不忙著搬進學堂去了?」

  黃瀾生幾乎有點生氣樣子,拿手把他太太肩頭輕輕一拍道:「唉!偏要打岔!讓他回答我兩句,使得不?」

  「你這才怪呀!」黃太太把碗筷向桌上一放,眼睛一泛,嘴巴一嘟,聲音還沒有變,但也稍為響亮了一些,說道,「你這才怪呀!為啥不親自上街去看一看?啥都清楚了!我倒有膽子,又不要我出大門,總是向別人打聽。其實,我敢打包本說,街上並沒有出啥子事情,也不過像過年樣,家家戶戶把鋪板關上完囉!就只一樣,我覺得不對。飲食行道小賣小買,也把鋪子關了不做生意,這到底害哪個?這不是害自己!比如今天晚上,我們買不到切面,那我就吃掛麵。但是他就少做三斤切面的生意,少賺三斤切面的錢。如其老是這樣,我們拼著幾年不吃切面,他這生意也就完啦!看來,罷市真沒有好處,憑他們說得天花亂墜,我不贊成!」

  黃瀾生又是點頭,又是拍掌說:「太太的見解透闢極了!只是起初當著孫雅堂,為啥又要贊成罷市?」

  黃太太抿著嘴皮一笑,同時那雙烏黑眼珠朝兩個男人臉上一溜,說道:「你還沒摸著我的脾氣呀!真是的,說起來上十年的夫婦,兒女都有了!……子才,看你表叔,到底是裝傻,還是真太老實了?怎麼連我這個專在熟人跟前打拗卦的脾氣,他竟自沒有摸清楚!」

  黃瀾生還是老老實實地說道:「太太倒莫見怪,我這個人素來脫略,豈只你那打拗卦的脾氣我未摸清楚,其實沒有摸清楚的地方,還很多很多。」

  「真的嗎?」

  「既然是夫婦,也可以說是老夫婦了,還何必去費心思,彼此摸底實?不摸,是這樣過日子,摸清楚了,也是這樣過日子。」

  黃太太的烏珠眼睛又溜滾起來:「還有一層,摸清楚了,說不定要慪氣,倒不如糊塗一點的好。」

  她和楚用的眼光不期而遇碰了一下,兩個人都隱隱地笑了笑。

  何嫂把老爺太太的水煙袋都遞了來,說兩個孩子睡得很好。

  楚用問道:「怎麼不見羅二爺呢?」

  「就因為羅升也病了,三個大班病倒了兩個,所以瀾生今天才請了假,一直沒有出過門。」

  「哦!難怪表叔急於要問街上情形。其實沒有啥子了不起的地方,鋪子關了,街上的閒人多一些罷咧!倒是我這時候跑回來,覺得還有點駭人……」

  黃瀾生驚了一下,黃太太把紙撚吹燃,也忘記湊到煙袋上去,都一齊問:「咋個駭人?」

  「咋個不駭人?街上清清靜靜,沒一點人影,也沒一點人聲。警察燈好像清油快點幹了,倒明不暗。我從半邊橋走過時,少城公園的樹影子真像一些蓬頭散髮的鬼怪,從矮牆頭上撲下來。池塘裡的癩蛤蟆,啥子怪聲都叫出來了。把我駭得一身汗毛倒豎。我只好放開腿一趟,跑到大門外,心還在跳。」

  黃太太噴了一口青煙道:「這麼大個小夥兒,還怕鬼!」

  黃瀾生道:「如此說來,罷市也並不可怕啊!」

  「我看,沒有啥子可怕處,也和往年學堂罷課一樣。」

  「那麼,官場中間,何以一說到罷市罷課,就談虎色變呢?太太,你可記得孫雅堂初進門時,嘴唇都是白的?」

  「那也只有孫大哥才這樣。我曉得他歷來就膽小如鼠。」

  「這不怪他,他從藩台衙門來的。我想官場裡這樣害怕,一定有他們的道理。只可恨兩個大班都病倒了,轎鋪裡又喊不到摔手,不然的話,我到院上去走一趟,什麼都明白了……哦!還有哩,明天上午一定得出門。王采臣明早啟行,我們就不到牛市口叩送,也得到他公館裡去遞個手本,葛寰中昨天就寫了信來了。」

  黃太太說:「兩個大班都說是發痧,王世仁開的藥方分量很重,明天一定爬得起來的。倒是羅升那個癆病框框,恐怕不是十天半月的事。依我說,不如把他開銷了,另自找個精壯點的。」

  「只要大班能抬轎就行了。羅升哩,讓他多躺幾天,用了十多年的人,暫時莫忙說開銷的話。」

  「你才仁慈哩!」

  「不是仁慈,太太,你不曉得,現在世道一天不同一天,人心越來越澆薄,像羅升那樣底下人,還是不大好找哩。」

  就這時候,又聽見隱隱約約有人叫開門。

  黃瀾生道:「當真還有人來嗎?」

  原來是院上交巡捕的私函。告訴他督憲手諭:全院幕僚明日上午齊集五福堂,有要公商討,不准不到。

  黃瀾生把通知一揮道:「真糟糕!又要送行,又要會商要公,到底搞哪樁的好?」

  楚用插嘴道:「院上會商,恐怕更要緊些。」

  「會商當然要緊。不過就我的身份說起來,又不然啦。我們那一科,有饒大人參加就夠了,我們這些跟著饒大人屁股轉的,陪場而已,有時遠遠站著,連話都聽不清楚,難道還有什麼意見可以陳訴?倒是去給王大人送行有意思些。不管他進京朝見後下文如何,以目前情形說,總是卸任人員。葛寰中說得好,我們當下屬的人,不要光是捧紅,應該多多燒點冷灶。從前太平世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日子很長,得罪一兩個大人物,沒多大關係。現在世變日亟,大人物升降沉浮快得很,要做官,一定得多燒冷灶。葛寰中昨天特特寫信叫我去送行,就是為了這緣故,我怎麼好丟了不去哩?」

  他太太說道:「那麼,就決計去燒冷灶好了。」

  但他又把頭擺了兩擺,抱著水煙袋沉吟道:「不行,還決計不了哩!你想,今天罷市是一件多大的事。成都是四川的省會,成都罷了市,風聲一播,一百多州縣,哪一處不受影響?孫雅堂所以明天要趕回彭縣,就是由尹藩台當面囑咐,叫他回去協助他的東家加緊防範。剛才我們只就成都這一個地方著眼,覺得關了鋪子不做生意,是商民們自己找虧吃,似乎沒有關係,可是想到一百多州縣都響應起來,各地的生意完全停頓,這關係就大囉!官場裡之所以談虎色變,大概看到了這一點。趙大人定明天上午舉行會商,當然就是為了罷市,也當然要在會商上商出一個解決方法。我們這些官卑職小、敬陪末座的人員,固然不配大人物的垂青。不過全督院大小幕僚,能夠跨進五福堂門坎的人數並不很多。大家隨時見面,彼此都喊得出姓名。要是不到,用不著點名,只一眼,便可清查出來。趙大人作興不注意,同寅們一定要說閒話。一定要說,某某人為啥不來替憲台分分憂?為啥不把一得之愚貢獻出來,聽憑憲台的採擇?如其再一打聽到我之不去,原來為了燒冷灶,那麼,恭喜恭喜,撤了我的差使,還要落一個腳踩兩隻船、不安本分的罪名,雖不丟官,這條冷板凳卻夠我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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