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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連田老兄都驚奇起來問:「為啥子?」

  「因為最近路廣鐘曾有密稟說,四川就由於爭路風潮,人心不安,革党匪徒多有潛蹤回省,圖謀趁機起事的端倪。又說,凡新由日本回來的,十之九都是亂黨,請飭屬嚴加防範,如有形跡可疑,即予拿辦不貸。宏道兄,連你都應該謹慎一些。依我說,還是不要急切合乎潮流的好喲!」

  楚用到這時候才有機會插嘴問道:「表叔說的路廣鐘,可就是前年南校場運動會裡,叫警察用刺刀把成都府中學堂學生戳傷的那個人?」

  田老兄用眼角把楚用一抹,道:「前年的運動會,有你嗎?」

  「有囉,我還參加過障礙競走……」

  田老兄已經掉向黃瀾生說道:「這人不是在邛州任上嗎?」

  「早已年滿回省,過班知府了。現在的差使是巡警道署警務公所提調兼總稽核又兼巡警教練所總辦。因為嫖小旦的關係,巴結上了趙老九,又巴結上了趙老四。本來是幕外人員,所以也得以參加密勿,隨時進出季帥的簽押房。看樣子,比饒鳳藻饒大人還紅些哩。」

  田老兄把一顆快要亮頂的大頭連連搖著歎道:「那麼,老趙的政策還用問嗎?有這些人在身邊當軍師,還能做出什麼好事?瀾生先生,像這些消息,你可曾告訴過又三的尊翁?他們正同老趙交鋒,是應該研究的。」

  「他們從不問到這些。他們每天來問的,老是北京有什麼電報拍來?季帥有什麼電報拍去?其實我又不完全知道。我已說過,我只是跟著饒大人的屁股在轉啊!」

  田老兄道:「我看,這回風潮,四川人恐怕要失敗。為啥呢?因為聰明人都變糊塗了,機警人都變遲鈍了,謹小慎微的人都變得心粗氣浮了,而且都沒有一點遠見。」

  黃瀾生也有點慨然道:「還不是莫奈何了!這叫作騎虎不能下背。卻也有氣數存焉,去年春初的彗星,我實在擔心得很!……」

  第九章 這才叫作風潮(二)

  楚用一早起來,使他感到稀奇的,就是頭也不昏了,心也不煩了,周身也不酸軟了。並且不知為了什麼,隨時都想笑。

  洗漱後換好衣裳,把帶來的龍洋數了數:學費五元,食宿費二十元,書籍費五元,剩餘不過十多元。哪能夠一學期的零用?何況已說過星期天要請表嬸和振邦兄妹去看戲、逛勸業場、吃館子,就要花好幾元,以後的用處,更是算不到的!

  「爸爸嘛,一個天生的老牛筋!啥子都好,就只拿出錢來便心疼。管他的,二天寫信去要。不給嘛,家庭革命!……」

  家庭革命,這是多麼厲害的一個名詞!但這時在楚用口裡,卻只當作一句玩笑話在咕嚕。他高興時候,也和煩惱時候一樣,有點口不擇言的。

  走到學堂門口,他方突然想起屠監督的嚴厲規則。他昨天沒趕來報名、沒到、沒繳費,他這記過的處罰,一定免不了。他確實有點失悔,倒並不怕記過,或是別的什麼,他只感到記過的公告牌懸掛出來,在眾目睽睽之下,面子上有點下不去。

  他就懷著這種不安寧的心情走到稽查室。

  房間是空空洞洞,一把雞毛帚丟在淨無纖塵的方桌上。顯然,有潔癖的秦稽查才出去了。

  轉到稽查室隔壁的庶務室。

  也沒人。一本收費的三聯簿還沒闔上。

  正自莫名其妙,忽然看見專在學生寢室聽使喚的小工高金山,提著一桶熱水打從院子裡經過。

  「嗨!高金山!怎麼一個人都不見?」

  「噢!你才到麼!……都在梯級講堂上開會。」

  「連秦稽查、魯庶務都去了嗎?」

  「豈止!……連屠監督都去了……」

  「啥子會,這麼重要?」

  高金山已走入一條過道,來不及回答。

  楚用遲遲疑疑轉過後院,隔著一大片槐蔭滿地的空壩,已聽見靠南的那一大間專門用來教理化的梯級講堂內,人聲嘈雜,果然是在開會。走近幾步,果然聽得出有一種又蒼老、又乾澀,並且還微帶結巴的聲音在大說小講:

  「……諸君!諸君!總得許我畢其辭嘛!……」

  當真是綽號端公的屠致平屠監督在講話嗎?為什麼把一年多以來常用的諸生這個名稱,換成了諸君?而且還使出那麼謙卑的口吻——容我畢其辭?據楚用回憶起來,除非在聘請他當監督的那位高等學堂總理周紫庭的跟前,他不會有這樣的口吻。

  使楚用驚異的還有哩:

  「……鄙人也是愛國一分子。鄙人一向就在研究平等、自由的真諦……鄙人並非干涉諸君……自然,自然,諸君是主人翁……諸君有成立這個會的權利。不過諸君也有義務……義務……自治的義務……鄙人別無要求……只要求諸君能儘自治的義務……」

  「莫再大放厥詞了!好不好?」超越眾聲的一聲尖叫。所得出是羅雞公又叫古字通本名羅啟先的叫聲。

  但是端公還在說。

  這下是眾樂齊奏了:「你的話我們全明白了,守秩序嘛!守規則嘛!……我們會自治的!……我們中間沒有革命黨,你放心!……就要革命,也革不到你頭上,你放心!……自然,自然,別個學堂的會解散了,我們的會也要解散的!……話說完了吧?請出去!請你們都出去!……是我們學生的事,我們硬就主人翁,不要你管!……」

  最後是林同九的成都腔:「龜兒!好不識相喲!」

  端公誠惶誠恐的樣子,帶著三個監學、一個教務、一個稽查、一個庶務,從講堂門口跨出。彎著脊樑,垂著頭腦,急匆匆向他的監督室那面走了去。

  楚用待這一夥人走遠了,才加速步伐,奔進理化講堂。

  喬北溟年紀頂大,像是眾人公推他主持會議,他正站在講臺後面,板著面孔繼續說道:「……為啥我們學堂的保路同志協會遲到今天才宣告成立呢?我已說過幾層理由了。我現在還要加入兩層:第一層,由於大家不熱心……」

  全講堂一百多人又都吵鬧起來。

  彭家騏跳著腳地說道:「你憑了啥敢說我們不熱心?你說!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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