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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我說,要是熱心,為啥還沒有正式放暑假大家都跑回縣裡去了?」

  又是羅雞公的尖叫聲音:「我們為啥要急急忙忙趕回去?你曉不曉得?」

  「也該把會成立了再走,不算遲啦!」

  「那時,你為啥不發起呢?」

  陸學紳站起來搖著兩隻又大又瘦的手,叫道:「吵個卵!讓他說下去不好嗎?難道說句謙遜話,都受不得了!」

  喬北溟抓住這個空隙,連忙放大聲音喊道:「第二層,就是由於監督的壓制!……」

  「對!……對!……喬北溟說得對!……要不是他龜兒壓制我們,一些在省裡的人咋個不先搞起來呢?」

  喬北溟又胡亂扯了幾句,便道:「我們學堂的保路同志會成立了。現在,我們選舉會長。」

  有了會,當然要選一個會長,還要選一個副會長。今天為了時間關係,一次連選,用的無記名投票法,得票最多的為正會長,次多的為副會長。經喬北溟一說明,大家喊聲「贊成!」便各個取出鉛筆,將空白課本撕下一頁,一裁就是好幾張選票。

  楚用未在事前聯絡,不曉得該寫誰的名字。便掉過頭去看同座譚志和寫的。

  學堂裡有事舉代表、舉會長,照例,但凡愛說話、愛調皮、和監督監學起過衝突、遭過記過、扣例假的,都有資格。因此,開票結果,黑板上大寫著:王文炳四十三票,陸學紳三十七票,譚志和二十一票,楚用十八票,羅啟先十一票,彭家騏十一票,林同九五票。沒有一張廢票。

  大家不約而同地歡呼道:「正會長王文炳!」

  但王文炳並未在學堂裡。他本來就忙,最近幾天更忙。雖然繳了學費、食宿費,雖然學堂已經開課好幾天,尚沒有經常看見他。據說,他不在鐵道學堂的股東招待處,便在鐵路公司。

  眾人又大聲喚道:「副會長陸學紳!……就職,就職。」

  陸學紳,就是著名的色鬼,每天要梳一次髮辮,而鬈曲的微帶黃色的頭髮老梳不光生;一額腦、一臉頰的紅疙瘩,越掐越凶。當下笑嘻嘻地從人叢中走上講臺,深深向眾人鞠了一躬,又伸手把頭髮摸了摸,掐著紅疙瘩說道:「鄙人才疏學淺,謬承諸君愛戴,選為本學堂保路同志協會副會長。照規矩,應該等正會長王文炳君回來,共同研究之後,才能擇期就職的。但是又承諸君督促,莫計奈何,只好先行就職。鄙人……」

  許多人都呵呵大笑起來,也還有人拍了幾下巴掌。但都異口同聲吵道:「不要這些臭調子!……只說你現在打算辦些啥子事。快點,快點!……簡單明瞭地少說幾句,說完了,散會,我們好吃飯。」

  陸學紳仍是掐著臉上紅疙瘩,笑容滿臉地說道:「成立同志會是大事,會長就職也是大事,不演說幾句,不成名堂。既然諸君贊成不必演說,那我就長言短語吧。我宣佈……咳!……目前頂要緊的一件事,請諸君舉出一位文牘,趕今天下午就須擬好一份宣言、一份通告、一份章程,並須用迅速手段去刊刻一個戳記,以便在今天擦黑以前正式報到同志會去備案。其次……其次,聽說今天下午三點鐘鐵路公司要召開股東會同志會兩會聯合臨時大會,有極其重大事情報告。本會應該遣派幾個代表前去參加。本會今夜開第一次正式大會,大家都須出席,聽代表報告……」

  「要舉幾個代表呢?」七嘴八舌在問。

  「隨諸君公意嘛,一個不為少,三個不為多。」

  嘈雜了一會,一致舉出了譚志和擔任文牘,楚用、喬北溟、林同九三人擔任代表。

  譚志和跳了出來道:「我不能擔任文牘!請大家另舉!我的國文程度不及楚用,我和他對調一下!」

  大家已經紛紛站起,齊聲喊說:「不更變!不更變!……散會,散會,我們要吃飯啦!」

  畢竟等到陸學紳正式宣佈散會,大家才奪門而出,像浪潮似的,直向食堂湧去。楚用本想趁機溜去繳了費便走的,但他卻沒有抗拒潮流的本事。

  食堂規模還是六個人一桌,下方不坐人,用來安放小飯甑和錫茶壺。桌上還是鋪著白臺布,各人面前還是放有一方白飯巾。可是都變了樣。飯甑已經不是黃澄澄的,茶壺也不復亮得發出銀子的光色,臺布、飯巾不但斑點汙黑,還出現了許多窟窿和脫了線的補丁。

  這種變化,其實自去年下半年屠致平接任第四任監督以來就開始了。在他以前的三任監督,起居飲食都和學生在一道。往往監督來到食堂,還不一定坐在為他特設的座位上,由監督隨意選個位子,和學生對調。在舉筷動匙之前,還要做一度普遍檢查:看看菜肴,看看吃飯家什,看看大小甑子。只要有一星半點不潔淨,比如菜裡有一根頭髮啦,飯裡有顆耗子屎啦,不待學生陳述,監督先就吆喝起來。包廚師傅當面看明白之後,下一頓定要多添一樣可口的菜作為懲罰。以此,那幾年一時風行的學生鬧食堂的風潮,這個學堂便沒有。

  屠致平接事那一天,認為這是不好的辦法,並未說明理由,便手諭庶務:將管理人員的伙食由學生食堂分出另開;監督的一份,更其特別,要單獨送到監督室內去;出的錢一樣,菜飯不但比學生吃的好,就比其他管理人員吃的,也好到不止一倍。當然囉,凡物不得其平則鳴,不到一個月光景,這學堂從來不曾有過的鬧食堂風潮便爆發了。屠致平大怒,立即懸牌斥退為首的七人,並記了十幾二十人的大過。雖把風潮鎮壓下去,但食堂的清潔和秩序,也就從此坍台。

  對於使用臺布飯巾,他也認為太新式、太奢華,他說:「吾國自有精神文明,何必亦趨亦步,效法西歐?……惡衣菲食,古人所尚……每餐四簋,已為上饌,諸生果腹是求可也,食外無益之物,其議罷之!」這是在鎮壓風潮之後,十五日清晨,率領諸生到禮堂上,對著先師孔子和當今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的神牌,行了三跪九叩首大禮後,屠致平補服頂戴,——他以舉人出身加捐了一個內閣中書頭銜——從懷中摸出一張草稿,打起調子,這樣念出的。

  何以又不即罷之呢?恰因那天提學使劉嘉琛親自到學堂來查學,正逢午飯時候,劉提學特意到食堂上看了看。對菜飯沒說什麼,對臺布飯巾倒大為稱許說:「這辦法很好!一方面合乎衛生,一方面可以養成學生愛好清潔的美德!」可惜劉提學只來了這一次,臺布飯巾雖幸而保全,到底經不住屠監督的精神文明的蹂躪。

  但是屠監督也帶給食堂許多好處。首先,是可以添私菜。本來年輕小夥子,誰不喜歡吃好的?並且來自東南西北,各有各的嗜好,做大鍋菜的廚師不管手藝如何高明,總難做出四方不同的風味。從前有監督監學在一處,要求的只是衛生吃飽,而今食堂是學生的世界,衛生不衛生不是唯一條件,荷包寬舒的人,盡可以在開飯一點鐘之前,向廚房打個招呼:「給我特別做一碗鹽煎肉片,多放點豆瓣醬!」同桌的當然可以共享;下一頓,也當然要回敬一碗「回鍋肉」或者「麻婆豆腐」。其次,是毫無拘束。不但可以隨便約人同坐,以便於打平夥,甚至還可以不講禮貌,吃得高興時,大呼小叫之外,還可以解衣磅礴,不管別人的眼睛如何難受。

  楚用吃飯時,同陸學紳、彭家騏、林同九幾個人一桌,便趁機說道:「老陸,同你商量一樁事,答不答應?」

  「啥事?先說來聽聽,看在巫山神女面上,能答應的,絕對答應。」

  「今天下午到鐵路公司去的代表,有喬北溟和林小胖子兩個人,也夠了,我打算不去。」

  「為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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