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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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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炳已靸著鞋子走到方桌前,把眼鏡摸來戴上。指著桌上一疊寫滿了草字的通行紙道:「你看,要寫的東西這麼多,還有空去吃茶?」 「沒空吃茶,偏偏有空睡覺!……薑胖公,怎麼,難道睡死了?我才相信,這樣鬧法,還沒有醒!」 「哪個睡著了!」姜化龍依然滿身是汗地躺著,大腳褲管拉在胯子上,露出兩條柱頭般的肥腿。閉著兩眼,噘著嘴巴道,「坐久了,躺一躺舒服一點罷咧!」 王文炳把桌上一把大瓷壺提起來,嘴對嘴咕嘟咕啷喝了幾口冷茶,把嘴一抹道:「也該起來了!快點把那篇東西改完,我好一齊交到主任編輯那裡去。」又向彭家騏問道,「趙爾豐的前站,是不是已到了雙流?」 「雙流在簇橋那頭二十裡,我從簇橋這頭來的,我咋曉得?你天天在跑鐵路公司,又在跑報館,還來問我!」 「你不曉得在省城就是得不到確實消息囉!這幾天更亂,一會兒說到了,甚至有人說親眼看見趙爾豐同著尹良、周善培一路進的城,一會兒又說還沒有過新津,到底不明白這傢伙弄的啥子玄虛,說是六月半以前定來接事,現在快到六月底,轉瞬便閏六月了。」 「你們為啥要這麼盼望他來?我就不懂了。」 「你當然不懂!……」 姜化龍睜開眼睛,一面扇著扇子,一面痰呵呵地笑道:「我懂。他們只是打算等他一來,就給他一個下馬威,叫趙屠戶服服帖帖也像王人文樣,著他們提起帽根兒來要東就東,要西就西。」 彭家騏向王文炳道:「當真嗎?」 「倒不完全這樣。頂重要的是老趙這傢伙對我們爭路事件,到底持的啥子態度,是贊成,是反對?我們至今還不甚弄得清楚,就這點使人為難。」 「我上回進城來,不是聽說鄧慕魯、葉秉誠兩人要到雅州府去接他?他兩個總和趙屠戶會過面,談過話,難道還摸不清他的態度?」 王文炳把眼鏡向鼻樑上一聳,搖了搖頭道:「就因為沒有接著。兩個人只在新津住了幾天便回來了。說是打了幾次電報去,都沒有回電。不曉得老趙到底從打箭爐啟程了沒有,啟了程又在啥地方住下了,啥子時候才能到雅州府,簡直探聽不到一點消息,老待在新津不是辦法,只好回來。而且不但他們兩人打去的電報如同石沉大海,就連同路去的周善培打去的電報,也杳無回音。因為這樣,大家才有點不安起來。」 姜化龍坐在床邊上打著哈欠道:「我說,這中間就是周禿子在作怪。」 王文炳道:「又來了,你們這些固執成見的人。」 「我們固執成見?這是輿論呀!」 彭家騏道:「管它是成見,是輿論,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姜胖公姑妄言之,也是新聞囉。」 「大家都這麼在說,鄧、葉兩個人本來還要前進,本來要到雅州府去等候,就是周禿子不讓他們去,叫他們只住在新津聽候回音。但是周禿子本人哩,卻朝前頭跑了。到現在還沒回來。他一定先去接著老趙,當面討好,故意把鄧、葉兩人撇在後頭的。」 彭家騏道:「老王,你總聽見鄧、葉兩人說過,是不是這樣?」 「就是沒機會和他們兩人會見哩。但是從旁的幾位先生說話中聽來,他們兩人留在新津,倒不見得是周公的主意。並且周公是負責去當介紹人的,他為啥要把他們兩人留下來,不叫和趙制台會面?情理上也說不通。」 彭家騏笑道:「都說得對。依我的愚見,對這些沒把握的事少作議論。我的肚子餓了,想來你們的肚子未見得不餓。我們打個啥主意?這倒是眼面前的要緊事!」 王文炳道:「只好等老安回來,催他擺晚飯。」 「來者是客。難道連精記便飯都不請我吃一頓?」 「身邊只剩下百把文錢,怎敢請你?」 「那麼,我請。走!薑胖公快穿衣裳!」 「莫找我,我今天不能道謝你。」 彭家騏很覺詫異,自從與姜化龍認識以來,拒絕別人邀請,尤其是去精記飯鋪吃香糟肉、櫻桃肉、粉蒸肉、蜜風肉的這上頭,還是第一次。 王文炳穿衣裳時也說:「為啥不去呢?」 「你這人真老火!難道吃午飯時,就沒見我寡吃炒蕹菜、燜南瓜,一碗炒肉片我連筷子都沒下過嗎?」 「我倒沒留心到這上頭。這是為了啥?忌油嗎?你又沒害病。」 「唉!今天二十九,是我吃觀音齋的日子。」 彭家騏張口大笑起來,笑聲大得幾乎連街上都聽得見。一面指著姜化龍道:「還這樣腐敗!這樣迷信!……三六九吃素!……虧你……虧你……哈哈哈!……」 姜化龍很莊嚴地半睜起一雙胖得有點像浮腫的眼睛道:「有啥好笑!我只是吃素,又不燒香磕頭,也算不得迷信。」 「你還在講新學!」 「講新學是為了功名,吃素是為敬菩薩,這有啥妨礙?難道你們講了新學,連自己的祖宗都不敬了,那不成了吃洋教的教徒了嗎?」 王文炳笑道:「胖公是專門講彎彎道理的,莫惹他,我們走吧!」 一走入嶽府街街口,王文炳主張不妨到鐵路公司去看看有什麼新聞沒有。王文炳在路上已告訴過彭家騏,這幾天是公司最忙亂時候。一則是特別股東大會的股東代表已紛紛來省,大家一到,總要先來公司找公司裡的負責人,找董事局的負責人,找保路同志會的負責人,問問目前情形,也要談談外州縣的情形,這已經夠繁忙了。二則新任四川總督趙爾豐說不定一兩天內便要到省接事,就由於不明悉趙爾豐的態度,一班搞爭路運動的人,都不能不四面探聽,隨時商量應該採取一種什麼樣的對付手段;大家都有意見,大家都有主張,一天當中鐵路公司只見人進人出,這裡在大說小講,那裡在研究討論,把文牘部一些寫文章的人都攪得只好躲在自己家裡去用心思。 彭家騏道:「既這樣繁忙,不進去也罷。」 「哪裡有過門不入之理?」 「說不定又有啥子事情勾留住,不如吃了飯,把肚子裝飽後再去。」 正這時,吳鳳梧從二門上急匆匆地走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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