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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楚用居然學秀氣了。我問你,你為啥還不回新津去?」

  「你怎麼斷定我沒有回去過?」楚用一面取出紙煙來慢慢咂燃。

  「那麼,回去過。幾時又上省來的?」

  「百把裡路,算得啥!今天來,明天回去,後天又來,常有的事,還不是和你一樣,哪個去記日子喲?」

  「倒是囉!你們縣中的同志會可熱鬧嗎?」

  「那還消說!我只告訴你兩件事,你就曉得了。第一,是我的外公侯保齋已著我說動了心,答應出山來當同志會會長。侯保齋,南河一帶的舵把子,聲望赫赫,哪個不知,誰人不曉,只要他的片子一飛,謔!這一面邛、蒲、大,那一面眉、彭、丹、青,要多少哥弟,有多少哥弟;文哩,成立幾十個同志會,武哩,起個幾百堂傢伙,全不費吹灰之力,只要羅先生他們打個招呼,我外公的上服一拿出去,要怎樣就怎樣,諒他盛宣懷、端方有多大本事,不把他們嚇跑,那才笑人哩!……」

  彭家騏沒等他說完,已眉飛色舞地拿起巴掌把大腿拍得山響,說:「著著著!有了侯保齋,南路的同志會就有了靠山了。老楚,你這個功勞不小,我一定在功勞簿上給你打上一百分!」

  楚用哈哈笑道:「罷喲!功勞簿又不是國文卷子,要你在上頭打分數!」

  彭家騏也哈哈笑道:「怪話!難道你當真看見過功勞簿?」

  兩個年輕人便這樣海闊天空地大說大笑,忘記了這是黃公館的大花廳,簡直就認作他們學堂的自習室和寢室。楚用尤其忘形。最近幾天的愛情生活使他嘗味了人生的樂趣,也使他嘗味了人生的苦趣。已經抽到第三支紙煙,忽然聽見二門一響,接著是轎夫的腳步聲和招呼聲。原來黃瀾生已經下局回家。

  楚用一下記起了表嬸囑咐的話,心裡很是煩惱。看了看彭家騏,正談到他們簇橋的舵把子,諢名叫黑騾子的,是如何如何的了得,年紀又輕,今年不過三十多歲,武藝又好,一把南陽刀耍得潑風似的,幾十人近不到身邊;雖然是義字號的龍頭大爺,趕不上仁字號的龍頭大爺侯保齋的聲望,但是縱橫幾十裡,連三歲娃兒也曉得黑騾子這個人的。看光景,光是什麼黑騾子、白騾子就可以談上半個鐘頭;倘再從黑騾子引申到老騾子、母騾子、小騾子,「我的天!恐怕吃了午飯,還須消夜哩!漫道我奉陪不下,就她也會下逐客令了!……」

  他只好趁著彭家騏橫起手臂用汗衣袖去揩口沫時,猛然蹙起眉頭,歎了聲道:「你今天才進城嗎?我已來了兩天,明天一早就得回去!不過家父托黃表叔的事,如其辦妥了的話,倒應該早一點走。你看今天趕到黃水河去過夜,來得及不?」

  「要這樣著急,是啥子要緊事嗎?」

  「當然囉!」

  按照他們同學間的習慣,彭家騏應該追問下去到底是什麼要緊事,不管這事和他有關無關。楚用正在心裡盤算拿什麼話來搪塞的好。難道又是姐姐出閣的事嗎?似乎不大對頭,不如編造一點爸爸因了什麼,吃人在成都府衙門告了一狀,所以趕來拜託黃表叔在官場疏通,這倒關聯得起。

  他已準備了這樣說下去的,不料彭家騏這天卻反了常規,不但不追問,而且還站起來穿他脫下的麻布長衫。

  「要走嗎?」楚用心裡很高興,臉上還是做著苦相。

  「有幾點鐘了?」

  「若照黃表叔每天下局的時候說來,大約三點半鐘是有了。」

  「那麼,非趕快走不可!我和人約定了三點鐘會面,只說在這裡耽擱一下就走的,偏偏一擺談就把時間忘了。也要怪你,為啥不提醒我一句?」

  「你怪得太沒道理。我怎麼曉得你和人有約會?」反而是楚用追問起來,「和哪個人約會?為了啥事?」

  彭家騏也是前所未有的、做得很神秘的樣子笑道:「事情嘛,自然嚴重已極,不能走漏一點風聲,我絕不能告訴你。不過我可以說一點影子,你自己去揣想好了。那就是比目前反對盛宣懷,反對端方,反對李稷勳的爭路風潮還嚴重,如其事情搞成功,國也救了,川也救了,鐵路哩不必說也不會喪失……嘿嘿!事情就有這麼嚴重,你去揣想吧!」

  「由你嘴裡說出比爭路風潮還嚴重的事,怕不是革命嗎?」

  「好傢伙!算你聰明。」

  「我曉得了,你約會的人一定是汪子宜他們。」

  「為啥是汪子宜這夥人?告訴你,在成都的革命黨多的是,倒不一定全在學界中間。我今天約會的人,恰就不是學界中的人,你無論如何也猜不到的。」

  楚用笑道:「你已經說出了一點影子來,何不再說一點呢?」

  「不能!……等待成功之後,再告訴你。那時,你的什麼表叔表伯定然不再是官了,也不怕你這個楚襄王的嘴不穩。」

  「哦!連我都不相信了,好同學!」

  彭家騏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道:「也斯!奧兒來特!你有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秘密,我不問你,你為啥要問我?」

  這兩句臨別之言,很像一根鋒利的鐵針,一直刺進楚用的心房,使他臉上顏色陡變。很想拉住彭家騏問個明白,他到底有什麼為彭家騏所懷疑的地方?是彭家騏親眼看出的嗎?是彭家騏親耳聽見的嗎?但是他又沒膽量去拉住彭家騏,生恐彭家騏說出什麼更不好聽的話。他暗暗一尋思:「我有啥不可告人的秘密,除了最近幾天在這裡發生的事情?難道這種只有兩個人才知道的事情,會從空氣中飛遍全城嗎?絕不會!那麼,彭家騏為啥到煞果又會說出那兩句不明不白的話?以彭家騏為人,說話向來不含糊。但以他為人,若果當真曉得了什麼,也不會忍到煞果才這麼含糊說兩句。或者是羌無故實,隨便說的吧?唉!真是喲!為人莫作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

  第七章 有了一點消息(一)

  彭家騏進城來,本是給他族兄彭家珍送行的。他不知從哪裡打聽到彭家珍要悄悄離開成都到一處遠地方去,這地方說不定就是廣州,更遠一點是日本,近一點是上海。去幹什麼?傳話的人沒告訴他,憑他平日從這位族兄的言談和他的行動聯想起來,猜出他這一次出去,絕不只是為了躲避鳳凰山新軍營裡清查革命黨的風色,一定要幹一件什麼大的、使人震驚的事情的。因為只是為了躲避,根本用不著出省,聽說鳳凰山新軍營清查革命黨的事情已經平息。

  不曉得是他果因誤了約會的時間?抑或是他托人帶的口信沒有帶到?等他走到騾馬市他族兄寓所,才見門是倒鎖著的。同一個大雜院的人家都是門戶各別,互不照管,就要問問左右鄰居,別人未必能清楚告訴他彭家珍在什麼時候出的門,什麼時候可以回來,甚至彭家珍是不是已經遠行了。他們的行止向無定準,也向不預先告訴人,左鄰右舍何從曉得?

  彭家騏翻身走出大雜院的大門。被偏西的太陽曬得全身是汗。心想到哪裡去歇一下腳?一算,東禦河街王文炳與他同鄉們夥佃的那寓所最近。

  「管他在不在,找王文炳去!」

  真是出乎彭家騏意料以外,王文炳不但在寓所裡,並且還打著赤膊在一張鋪有竹席的床上睡得正好。彭家騏還未跨進房門,就聽見很響的呼嚕呼嚕的鼾聲。一看,三張窄窄的行架床上,只一張是空的。蚊帳都未放下,認得在靠裡一張床上睡的是他們資陽同鄉,法官養成所甄別考試幸而取中,仍然進了養成所的姜化龍。這人是胖子,打鼾聲的是他。王文炳睡在靠外一張床上,也和姜化龍一樣,仰著臉,手腳張開,像擺了一個大字。

  彭家騏故意把一雙大腳使勁在塵土積了幾分厚的地板上扎實蹬了幾下。蹬得全房間像遭了地震似的,三張床連同中間擺的一張大方桌、一張筆桿立背高椅、兩條板凳都一齊動搖起來,同時聲音和灰塵也充滿空間。

  王文炳一翻身坐在床上。取了眼鏡的近視眼擠成一條縫,張張惶惶地把彭家騏瞅著道:「是誰?……有啥消息嗎?」

  彭家騏笑著喊道:「好沒出息的人,白日清光睡大覺!還不起來?趙爾豐進城來了,要封閉你們的鐵路公司啦!」

  王文炳伸手把搭在蚊帳裡面一根短竹竿上的濕毛巾拉下。一面揩他頭上臉上的汗,一面眯著眼睛說道:「是你跑進城來囉!說真話,趙爾豐的前站過了雙流沒有?」

  白麻布長衫脫了。因為這間房子有點掛西,被烈火般的太陽斜斜烘照著,確乎比院壩裡還熱,彭家騏把白洋布汗衣也脫下。把髮辮盤在頭上,揮著大蒲扇:「好熱!我說,與其脫光了睡覺,不如找個涼快點的茶鋪去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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