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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啊!是王先生嗎?幸遇,幸遇。我剛問清楚貴寓在東禦河街,正要來會你。這位是?……」

  介紹之後,又是一番久仰久仰,高雅高雅。

  王文炳道:「吳先生才回省嗎?我們裡面去談吧。」

  「用不著進去。我找了一大轉,並沒找到一個人。」

  王文炳詫異道:「沒找到一個人,莫非公司全空了嗎?」

  吳鳳梧笑道:「不是的,人還是那麼多,只是羅先生、程先生、鄧先生他們,一個人都不在。」

  「到哪裡去了?」

  「都不曉得。有說到別處開會去了,有說有人請吃飯去了。」

  「你有話要說嗎?」

  「怎麼沒有?一是新津的事,那還不算頂要緊。一是老趙就在近幾天裡准定到省,他一路接見了哪些人,說了些啥子話,我都探得了一些影子,特為回來向羅先生他們報告一下的。」

  「既這樣,今天必得找著他們一個人才行啊!」

  王文炳想了一想,向彭家騏問道:「董事局董事主任彭蘭村,你們可是一家?」

  「也算同宗。他是雙流縣彭家場的,我是華陽縣的,大祠堂同,小祠堂就不同。你問這作啥?」

  「我想同你把吳管帶帶到他家去走一趟。」

  「那卻不行。我們從沒有過來往。我不認得他,他更不認得我。」

  吳鳳梧道:「倒不用去找彭先生,公司裡人說,他好幾天都沒有到過公司,不是病了,就是走了,到他家也找不著。我的意思是,回家去把飯吃了,到諮議局找羅先生去,我和他熟一些,也好說話。」

  彭家騏道:「我們正要到北新街精記飯鋪去吃飯,不如一塊去,何必回去吃呢?」

  吳鳳梧滿臉是笑說:「不啊!這咋個使得,初次見面,除非是我來當東。」

  王文炳伸手把他的膀膊一拉道:「莫作假!今天是小彭誠心請客,你不吃他,他反而會慪氣的。」

  這時,正是精記飯鋪上客時候,雙開間的鋪子內,沒一張空桌。而且只能坐四個人的小圓桌上,都是五六個人,甚至有擠上八個人的。

  彭家騏每回進城,不是在福興街竹林小餐吃早飯,便是在精記飯鋪吃午飯。他是糧戶,又是獨子,他的荷包比任何同學的荷包飽滿,他也比任何同學好吃。他是熟客,摸得著門徑,當下便引著二人從後面廚房的一道便門,轉到隔壁一家門道內的過廳上來。這個只有熟客才能找到的比較隱秘地方,擺了三張方桌,也只有一張桌子尚可擠下他們三個人。

  吳鳳梧搖頭歎道:「成都的飲食行道真做得!上次那個顧團總請在枕江樓喝酒,也是生意興隆得很,要不是碰著那個姓郝的先生只兩個人的話,幾乎分不出座頭給我們了。」

  精記的菜,雞鴨肉只有十多樣,都是早已做好分零餾在大蒸籠裡,或整罐煨在桴炭爐子上,顧客要時,立刻折在點錫碗內端來。火候到家,供應又快。尤其出色的是掌櫃家鄉郫縣的泡菜和胡豆瓣。本來也可吃酒,但顧客們總不願意多占時間,每每菜來飯到,舉筷就吃。堂口只管熱鬧,反而沒有別的酒飯店那麼煩囂。

  彭家騏、王文炳兩個少年好像安心要和這個吃飯有名的吳管帶比賽一番似的,一坐下來,顧不上脫衣服,便按照讀私塾時老師所指授的讀書方法:眼到、口到、心到而外,還加了一個手到。結果,雖然占了優勢,即是說兩個少年各吃了四碗半雪白的大米飯,比吳鳳梧多了半碗,可是三份菜、一份湯,連同三碟泡菜,卻都讓他一個人打掃得光光生生,同時頭上身上的汗也讓他出得多些。

  及至放下碗筷,大家端著一杯涼水漱口時,王文炳方記了起來,問道:「你剛才說在枕江樓碰見的郝先生,可是郝又三,那個三十來歲的教書先生?」

  吳鳳梧正接過堂倌遞去的熱面巾,用力地揩著臉和脖子,只是點了點頭。

  「你曉得他的住處嗎?」

  「我去過,離這裡不很遠。」

  「小彭,我想我們先去找一下郝又三。」

  「為啥去找他?」彭家騏莫名其妙地問。

  「嗯!自然有道理的。我聽楚用說過,他的老子和蒲伯英、羅梓青是一夥人,他又代表著他老子在同志會開會,雖然不出頭露面,勢力可不小。你莫把他看成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個教老者。」

  吳鳳梧聽見楚用名字,不由把大腿一拍道:「說到這位楚君,我還給他帶了一個口信。他父親再三托我,叫他不管怎樣,都得回家去一趟……」

  彭家騏驚異道:「怎麼?楚用還沒回去過?為啥今天誑我說,才從新津上省兩天?還說他外公侯保齋也出山了,是他的功勞!」

  吳鳳梧笑道:「侯保齋真個是答應出山,那天成立同志協會,他還到會上演說了一場。但卻不是楚君的功勞。」

  「楚用這傢伙真壞啦!」

  王文炳道:「還說不上壞,只是太懶了。准定黃家的日子過得太安逸。我看,要他不懶,只有一法,給黃瀾生說清楚,把他攆出來,最好是攆回新津去。」

  吳鳳梧笑道:「這話我倒可以給我們的瀾生兄說到。不過攆不攆,瀾生兄卻做不了主。他這個人別的都好,就只耳朵有點。如其太太要留客,瀾生兄連鼻子都不敢哼的。」

  「黃家閫威有這麼凶嗎?」王文炳也笑了起來道,「他那太太,我沒有看見過,聽說又能幹又體面,你們是老朋友,一定知道。」

  「他那太太嗎?豈但我知道,但凡在成都住久了的老家,很少有人不知道龍家二姑娘的。我的拙荊,理起來和龍家有點瓜葛親,只是多年沒有來往。還是瀾生兄續娶這位太太,因為朋友交情去黃家吃喜酒時候,才見了面。我在那時,就一寶押定了,我們這位老兄的耳朵,非不可。為啥?就因為龍二姑娘名不虛傳,足可承繼母德。模樣兒不算怎麼十全十美,可是一生了氣,兩道眉毛一撐,兩隻眼睛一瞪,那可要人受!……」

  彭家騏道:「這算啥,一個潑婦罷咧!」

  「不能這樣說。潑婦是只能叫人討厭,我們這位黃大嫂卻不然,她一生了氣,憑你啥子金剛天王都會低眉下拜的。」

  王文炳道:「難道你也領過教嗎?」

  「自然囉!頭一次就在她當新娘那天,大家邀約著去鬧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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