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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魚吃到要翻身了,顧天成放下筷子,把斟滿了眉州宏誼號仿紹酒的大酒盅端起來,才察覺出玲瓏透頂的吳管帶,自介紹之後,便一直不大說話,並且吃得也少,喝得也少。

  原來吳鳳梧一見王念玉,幾乎駭了一跳。如其不經郝又三介紹,如其不是王念玉一口道地成都腔,他簡直要懷疑是小戴複生了。

  坐下來,恰又和王念玉正對面。再仔細一看,方判辨出這個王念玉不同于小戴的地方,原來還很多:鼻樑沒有那麼輪;上唇比小戴的短,也比小戴的薄;臉蛋兒要圓些,顴骨沒有小戴的那麼高;眉毛更細,更彎;尤其是眼神,小戴雖也是白果型的眼睛,雖也是雙層眼皮,雖也水汪汪地黑白分明,可是多多少少有點剛強氣概,大約本底子既是北方人,又在趙大人身邊久了,說得起話,仗恃自己有權有勢,到處高人一等,敢於橫起眼睛看人的緣故吧?這些不同地方,也得留了心才分辨得出。如其不然,起碼也會把兩人當作一母所生的兄弟。小戴年齡大點,自然不及這小兄弟嫩氣,也不及這小兄弟文雅。

  他定了定神,方才察覺王念玉和郝又三原來是個老皮絆,並察覺郝又三起初那段時間裡局促不安的神情。心裡尋思:「這為了啥?光明正大帶個子娃娃吃酒,有啥不好意思?難道這娃娃還長相不好,舉止下流,把公爺醜了嗎?」再一想:「不對!莫非這娃娃有啥不妥當處,生怕人家給戳穿了,沒面子?」

  到底因為他和郝又三還剛見面,尚摸不夠郝又三是哪一路人,哪一路脾氣,只好暫時裝得老老實實,眼不亂瞬,口不亂開,只顧尖起耳朵去捉拿人家的話,再從話中去摸底細。

  待到醋溜魚翻身時,憑了他好多年的經驗,把這幾個新認識的人都審察得差不多了,顧天成才說了句:「吳管帶然何這樣客氣!」他便在一個哈哈後,說道:「我客氣?你哥子才客氣!別的不談,光這管帶前管帶後,就整得我受不住。」吃菜喝酒後,又接著說道:「何況管帶又是除脫了的。就不除脫,也值不得掛在口上。哪個不曉得文官張張嘴,武官跑斷腿。比如我們關外,管帶隊官滿天飛,拿綠營官階來說,不是守備,也是都司。可是隨便見著一個師爺,管他有功名沒功名,只要是個穿方襟馬褂的,便得立正舉手。雖不像從前跪半條腿請安,但也夠下等了,其餘的,就不用再說……兄弟我草字鳳梧,鳳凰的鳳,梧桐的梧。哥子們瞧得起,稱呼一聲草字,親熱點,喊聲老吳,那就承情不淺。」

  王念玉擠著一雙俊俏眼睛笑道:「既這樣,我就老實不客氣,稱呼你吳哥子了。吳哥子,你們巡防營裡,可有一個叫黃邦昌的人?」

  「巡防營多啦。光拿我曉得的說,雷、馬、屏、峨有夷務巡防營,松、理、茂、汶和上川南有邊務巡防營,下川南、下川東和川北還有鹽務巡防營;打箭爐以外的,是屬￿川滇邊務大臣的巡防營,又有點不同,和新軍差不多。你老弟問的這人,若在川邊巡防營裡頭,倒打聽得出。不過也要看是管帶嗎,是隊官?……我想你老弟問的這人,總不會比隊官小吧?」

  「好像也是啥子管帶一等的。」王念玉似乎不很熱心地說,「我有好幾年不曉得他的信息,到底在哪處巡防營?是不是還在當軍官?我都不大清楚了。」

  郝又三忽然想起伍平這個人。前年回來接家眷時,不是說升了隊官。要朝川邊開嗎?因就問吳鳳梧可曉得這個人。

  「你問他,他恰是我的好朋友。是行伍出身,雖然兩眼墨黑,認不得幾個字,打仗卻行。立了很多功勞,已經是管帶了。我出來時,他正在打箭爐……唉!說起來,他給我幫的忙可大咧!若不得虧他那兩塊龍洋的話……」

  郝又三很是高興,正打算問到他那舊日的小學生伍安生,算起來怕不有十五歲了;正打算問到他那舊日的情人伍大嫂,別來兩年多,臉上的雀斑說不定連脂粉都掩不住了。不想吳鳳梧恰又說起他為什麼緣故,著趙爾豐把差撤了,把執照追去,害得自己不能不唱一折《林沖夜奔》。他談得太好,不但把郝又三的思路岔開,並引動了大家對趙爾豐的議論。

  首先就是顧天成,他說道:「提起趙屠戶,真是我們四川人命中的惡煞。有人說,他這一出來,四川人註定了要遭殃。」

  郝又三問他為何這樣說。

  「因為有人說,今年是辛亥年,亥屬豬,豬落在屠戶手上,還有不開殺戒的?」

  他的堂弟向來不大說話,更不會發議論。只是凡他堂兄在暢談時候,總要反駁兩句,惹得他堂兄不舒服。這已成了習慣。此刻不禁笑道:「三哥奉了洋教,連祖宗神主都不要的人,就只愛迷信。」

  「我這話是迷信嗎?你曉得是哪個說的?」顧天成竟自不像往次那樣毛焦火辣的樣子,倒奇怪了。「告訴你,就是你家二少娘范淑嫻說的!……專愛剝人家瘡殼殼的人,今天可剝在自己身上來了。啊!哈哈!」

  兩弟兄一開玩笑,桌面上更其熱鬧。

  王念玉忽然拿手把郝又三肩頭一按道:「又三哥,我問你一句話。我在自流井,聽見一個牛屎公爺說,今年春天,周禿子因為在花會上請客,不知為了什麼緣故,遭諮議局參了一折,說是幾乎把道台都丟了,有沒有這回事?」

  顧天成接著說:「是呀!我們場上也傳遍過,說是周道台著諮議局整慘了,站不住腳,朝東三省跑了。但這回上省來,卻聽說他又升了臬台。並且說他還和同志會打得火熱,隨時都在請同志會的人吃飯,商量事情,還到同志會演說過。我也不曉得這是咋個搞的。」

  郝又三笑了起來道:「我明白了你們說的話。原來你們說的周道台,是前任巡警道周肇祥,並不是現署臬台、前任勸業道的周孝懷。大概周孝懷當警察總辦出了名,大家太恨他,恰恰周肇祥也姓周,所以弄出這樣一種誤會。或者有些人明明曉得是兩個人,故意搞成一個人,說起來使大家聽了安逸,也未可知。不過自流井傳說的諮議局出摺子參人,這就胡說了。諮議局只是一個官辦議會,對於本省官員,它只能彈劾,還只能向制台彈劾,它哪有用奏摺向北京參人的大權?你說的那個牛屎公爺,大概是不讀書的,所以才亂用字眼。」

  「牛屎公爺讀書?除非公雞生蛋!」王念玉仍然理著原來話頭問道:「你再說說周道台——就是你說的那個周道台,怎麼會遭諮議局彈劾呢?」

  「你不是說他在花會上請客嗎?就因為他是趙制台——調任東三省總督的那個趙制台的紅人,從一個候補道台一下就署理巡警道,得意渾了,請客那天,忘記了是國忌日,是哪一個皇后的死忌。本來不要緊,大家都記不得了,聽說連制台衙門的儀門上都沒有擺設忌日牌。但是被花會特刊當作新聞載出,也不過只想開個小玩笑罷咧。不料這位周肇祥才認了真,立刻就叫花會上的警察把報館封了,還要辦人。惹得報館在聚豐園把他那天開的菜單找到,用石印模印出來送到諮議局,諮議局才據以彈劾了他一案。這種事,在官場裡頭太平常了,怎麼倒四遠流傳起來?你們要看官場笑話,現在新出版的一部白話小說,叫《官場現形記》的,那上面確實載了官場多少醜事。不過作這小說的人,大約聞見還不很廣,比如我們這裡彭縣經征局局長唐豫桐太太田小姐的風流故事,那小說上便沒有……」

  幾個人都要聽這風流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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