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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原來趙爾巽在調往東三省時候,手下有四個紅人,都是他認為極有才幹,將來可以留為他兄弟趙爾豐接任之後用的。其中一個周肇祥,在他未走前,被諮議局彈劾了,走後,只好奏調到東三省去候補。又一個,就是在丁未年捉拿革命黨最為出力的華陽縣知縣王,已經連捐帶保爬到了候補道,被安置在督練公所掌管新軍。又一個是候補道楊嘉紳,原來的差事是官班法政學堂監督。因他專能仰體憲意,策劃一些如何整人害人事情,在四個候補道當中,最為了不起的一人。所以被破格保舉,奏署由四川鹽茶道升格,改為四川鹽運使這個官。末了一個,是營務處總辦,又正署理著空頭銜的松潘鎮總兵的田征葵。

  所謂風流田小姐,便是他的小姐。田小姐是趙爾巽的太太孟夫人的幹女,同時也是趙爾豐的太太李夫人的幹女。她有兩個乾媽,都愛她。她又有兩個幹哥哥,也都愛她,一個是趙爾巽的兒子趙老四,一個是趙爾豐的兒子趙老九,這四個人,都是四川官場裡頭不露面而又掌握大權的人。照理,田小姐得了這四個人的愛寵,也夠了。卻不然,她還愛上了趙老四的一個小跟班,又愛上了趙老九的一個外寵,當時成都有名的旦角劉文玉。這一來,把個四川總督衙門搞得不成名堂。恰好唐豫桐捐了個知縣指分到四川來,不知道和孟夫人是什麼姻緣,暫時落腳在南打金街、趙爾巽來川時住過的一所公館裡,就便謁見了孟夫人。

  孟夫人看見他又年輕、又俊朗,為了要使制台衙門恢復一下它的莊嚴面貌,遂把田征葵召去,叫他把唐豫桐招為女婿,這是憲太太的主張,是乾媽的主張,而幹哥哥都贊成,當丈人的沒話說,當丈夫的更是喜出望外。以田小姐的身價,只下嫁給一個光杆候補知縣,這如何可以?那時,繼任巡警道的徐樾正當著全省經征總局的總辦。孟夫人便吩咐下去,要他立委唐豫桐充任成都華陽兩首縣的經征局局長,表示幹女婿到底與眾不同。徐樾卻作難起來。如其這話出自次帥面諭,他很可以頂回去說:「候補人員正多,輪不到差缺的也不少,唐令新來,尚無資望,驟然委以首縣大局,豈不惹人非議?」但他能頂回孟夫人的吩咐嗎?後來不曉得費了好多唇舌,又走了四少爺的路子,才把唐豫桐這傢伙委到彭縣去當經征局局長。據說這裡陋規所入比成華還多,距省又只百把裡,也便於田小姐隨時來往。這樣才使田小姐首肯,當然孟夫人也才答應了。

  王念玉又問郝又三:「這個田小姐,你可看見過?這樣風流人物,想來不是王嬙,也是西施了。」

  「我沒有看見過,只是聽大家這樣擺談。其實,這樣的事,還是不算稀奇,只要你肯同官場往來,隨時都可聽得見的。什麼風流小姐啦!風流太太啦!風流姨太太啦!倒都不見得盡是美人。美人也不一定這樣風流。本來天地間美人就少。」

  吳鳳梧不住點頭道:「郝先生的話不錯,我生平就沒看見過啥子叫美人兒。倒是男子當中,生得好的卻多。不是我當面恭維,你面前這位王老弟,我看,在婦女裡頭就少找。」

  「嗨!說到我頭上來了,豈有此理!」其實王念玉很是得意,滿面是笑地說,「等我罰你兩杯!」

  顧天成早站起來把酒壺搶到手上,按著壺蓋說道:「要說罰酒,我看除了郝大老少和王兄弟外,我們三個人都該罰。我說,罰酒免了,等我來敬一杯吧。普遍敬,都要喝,王兄弟更要喝……」

  「為啥要你敬?」郝又三也站起來,要去搶酒壺。

  「話說明白,今天這一台,由我請……莫同我爭,郝大老少。你不曉得,我有事奉托吳哥,這一台,是作為定錢的……請吧!我先幹為敬了!」

  吳鳳梧把酒盅放下後,笑道:「話說在前,天成兄。東西一定弄得到手,但必須等我由新津回來後,再找門路。日子的長短,可不能定。」

  王念玉笑道:「顧哥子要買田房嗎?」

  「莫挖苦我只曉得買田買房。其實,這幾年已不買了。我托吳哥買的,是團上用得著的幾支硬火。真可惜,和他哥子遇合太晚,他明天便要去新津為同志會幹事,不然的話……」

  郝又三道:「新津去幹事?」他定睛看著吳鳳梧。

  「是的,有個王文炳先生,告訴我說,羅先生還有哪幾位先生委我去聯絡侯保齋大爺,叫我明天就走。」

  「見過羅先生他們沒有?……依我想,應該見一見。我曉得鄧孝可、葉秉承兩位先生都要去那裡,你又從趙爾豐跟前出來,或者他們有話要問你。若能一道走,更好些。」

  「本來應該去請示的,但王先生沒說介紹我去,這咋個搞呢?」

  「那麼,我幫忙好了。明天上午……嗯!對的!就明天上午,吃過早飯,你先到鐵路公司去等一等,我明天一定去的。」

  吳鳳梧到這時才恍然,這個公爺原來並不單純,他還能夠和會長部長們商量事情,看來,定然比王文炳的資格還高囉。於是趕忙離座,顧不得重穿長衫,只是把卷起的汗衣袖子抖下來,扣上衣紐,恭恭敬敬沖著郝又三一揖到地,一面說道:「多承大力幫助,我這裡先道謝了!」

  郝又三連忙捉住他雙手道:「這算什麼!小事,小事……現在請把伍平的近況告訴我。他也是我的一位朋友。他的家眷也在打箭爐嗎?」

  王念玉抿著嘴笑道:「我早曉得你憋不住了。」

  郝又三似乎要生氣的樣子,兩眼瞪著他道:「莫胡鬧!難道不該問嗎?」

  「好朋友嘛,咋個不該問?連我也要問哩!」

  第六章 流風(一)

  好幾天沒下雨,僅隨時有點微風。火紅的太陽從早晨爬上高空,一直沒有閃過。天空藍得像染房裡的靛缸。偶爾有幾朵看起來又薄又輕的白雲在上面飄過去,又飄過來。

  地上是一片青油油的禾苗,一眼望去,望不到盡頭。

  晴正的天氣熱雖熱,還熱得清爽。

  楚用的藍洋布長衫沒披在肩頭,卻散散亂亂地搭在左手臂上。右手撐著一把洋傘。正低頭循著大路右邊一條紅砂石板路向前走。

  名字叫大路,其實只有四五尺寬,除去右邊鋪了一行石板,其餘是土路。土路的特徵是,下雨稀泥漿,天晴香灰缸。幸而有一條窄窄的紅砂石板路,在天晴或下雨時候,還可讓穿著白布襪青呢鞋的腳在上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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