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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第四章 茶話(五)

  吳鳳梧之到黃家,就是今天早晨的事。

  黃家看門老頭子認識他的。這時他身上雖只穿了件洗得泛白的藍洋布長衫,腳上一雙青絨薄皮底鞋,不唯皮底張了口,並且鞋尖也開了花。頭上短髮約有七八分長,一條長辮像一條大毛蟲。額腦顯得很窄,一張粗糙臉形顯得又瘦又長。看門老頭反倒又親切又有禮貌地,連忙將他引到小客廳中矮炕床前坐下。一面垂著兩手笑道:「老爺大概還沒起來,吳老爺,你寬坐一下,我叫羅二爺他們稟上去……吳老爺,你是前年高升的吧?……嘿,嘿,吳老爺,你還是原來樣子,所以我一看就認得……不,不,並不很瘦,只是風塵色重些。想來路上也很辛苦。」

  就由於他們高聲大氣一問一答,把楚用攪醒了。以為是來找他的人,翻身爬起,靸著鞋奔出客房。才是一個生人,是一個高一頭,窄一臂,黑黃膚色,骨骼挺壯的漢子;看年紀,約莫三十四五歲的光景。

  這漢子一見楚用走出,唰地由矮炕床上站起來,挺著腰板,站得筆端,兩隻大腳天然擺成一個外八字。

  看門老頭笑嘻嘻地說道:「楚表少爺起來囉。這是吳老爺,請你陪一陪,我上去找菊花大姐去。」

  吳老爺沖著楚表少爺就是一長揖,兩隻衣袖幾乎觸著了地。

  「久仰,久仰……兄弟賤姓吳,口天吳。草字鳳梧,鳳凰的鳳,梧桐的梧……兄弟和黃瀾翁是多年知交……現在嘛,算是在川滇邊務大臣趙大人那裡當差,昨天才由關外回省。老哥尊姓楚,是楚霸王的楚字嗎?那是大姓呀!敢問尊章是哪兩個字?……哦!子才!……是的,清楚了,孔夫子的子,三才者的才……高雅!高雅!現在高就在哪裡?……什麼?讀中學堂?好極了!兄弟早前就說過,做官該做文官,讀書該讀文學堂。像老哥這盛年就讀到中學,畢了業,不是廩貢,也是秀才;若是敘官,不是知縣,也是縣丞。羡慕!羡慕!……」

  像這樣的應酬話,在楚用算是第一次入耳。他高興已極,趕忙轉身進去,把雙刀牌紙煙取出,連一盒很珍貴的黑頭安全洋火,一併遞了過去。

  這時,振邦和婉姑正一路笑著鬧著攆到小客廳。一下看見吳鳳梧,振邦還認得,立刻規規矩矩站住,喊了聲:「吳大叔!」還叉開褲襠請了個安。

  吳鳳梧也像對待成年朋友似的,趕快站起來還了個安。滿臉是笑地說:「不敢當呀!真是個好子弟,恭而有禮……嘿!長高一頭了!……已經開蒙讀書了嗎?噢!已經發筆學字啦,了不起!了不起!……可憐吳大叔運氣不好,這次又是空手回省,沒給你捎點玩意兒回來,說起來,真不好意思……」隨即把夾在指頭上的紙煙狠狠吸了兩口,仔細地顛過來放在炕几上,然後撩起長衫,蹲在地上,一伸手將婉姑攪了過去,道:「婉姑兒更長得乖好了……媽媽好嗎?……是不是跟著哥哥在讀書?現前的風氣,小姑娘還是作興讀書的。」

  振邦跳起腳地笑說:「媽媽教她讀唐詩,讀了一年,頭本都沒讀完。爹爹說,不要她讀書,明年打發她去撿狗屎。」

  婉姑在吳鳳梧手臂中不住地扭著頭上兩個丫角說:「嗯!他亂說,我前天就把頭本讀完了……爹爹吃飯時候說的是你。兒娃子家,才撿狗屎嘛!媽媽說,就要教我寫字哩……媽媽說的,邦娃子愛逃學,字又寫得不好,二天拿去當警察兵。」

  「哈,哈,當警察兵!……我當警察兵,就拿你去當監視戶。」

  吳鳳梧哈哈笑道:「不成話了!」

  楚用也笑叱道:「老邦不許胡說,這是說不得的怪話。」

  黃瀾生只穿了身條紋洋紗汗衣褲便走了出來。還未掀竹簾,就說:「邦娃子又在這裡胡鬧些啥?」

  吳鳳梧急忙站起,把衣擺抖伸,彼此一揖到地。一面說:「小娃兒的口,原來沒高沒低,倒也沒說啥。」

  婉姑已經撲去,抱住她父親的膝頭道:「哥哥說,要拿我去當……」

  振邦一抹頭就跑出小客廳去了。

  楚用連忙挽住婉姑的小手道:「來!我還有張洋畫兒,多好看!」一直把她挽進客房去了。

  羅升正好用茶盤端了兩碗剛泡好的龍井茶出來。

  「去跟老張說。早飯添兩樣菜。就擺在外面套間好了。」

  黃瀾生又掉頭向吳鳳梧說道:「來得這麼早,大概沒吃早飯吧?……那就不用客氣囉……我簡直不曉得你回來了,是幾時到省的?」

  吳鳳梧仍然噓著那半枝支煙道:「昨夜才到。說不得,運氣壞透啦!……丟了差事不說,還把執照追了去……仗恃老朋友交情,才敢空手來看你……還要同你商量商量。」

  黃瀾生捧著水煙袋,很留神地看了他幾眼道:「大概行李都丟了吧?」

  「何消說哩!撤差的消息一傳下,我明白老趙的脾氣,若不趕快滾,下文就不大妙。因此,來不及收拾行李,只向一位同事伍管帶手上借了兩塊龍洋,一口氣就溜了。不瞞老朋友說,一過雅州府,包包就空囉。從百丈驛到邛州的一站,只吃了四塊玉麥饃饃。幸而在邛州碰見一個同學,告幫了一塊龍洋,才算盤纏到了省。昨夜攏到捨下,身上還剩一百錢。」

  「到底為了啥子事情,弄得這樣淒慘法?」

  「事情說起來並不要緊。因是我部下一個頭目,賭運不亨,輸慌了,跑去向一個陝西茶商借了十幾嘴藏洋。據那頭目說,本不認得那老陝的,但有人作中,也寫了紙的。這中間,作興有點估借情形,想來並不怎麼嚴重,橫順才十幾二十嘴藏洋,合成龍洋不過四五塊錢的交易。照理,那老陝應該先來找我,我雖說代理管帶不算久,到底是一營之長呀。那老陝仗恃和邊務大臣衙門有干係,竟自一聲不響遞了張密稟。不但指名告了頭目存心磕詐,還告了我一個平日不加約束,臨事知情故縱。唉!老朋友,你還不清楚邊上的規矩。如其對待蠻家嘛,倒不用顧慮,啥子犯法的事都可以幹。即使錯殺塊把人,不過打幾十軍棍,插一回耳箭,示眾三天下台。但是對待漢商,尤其是老陝們,卻要小心,那是絲毫不容干犯的。我出關不久,自然還是個新毛猴,這種規矩可摸清了。所以近兩月來,經常告誡弟兄夥:小心點啦!眼見大人升了總督部堂,我們都辛苦過,都效過力,說不定要調我們入關,跟隨大人到花花世界去樂他幾天的了……哪曉得這件背時事情偏就出在我的部下!日他蠻娘!原來那犯事頭目才是他媽的一個兵油子。在關外搞久了,手搞滑了,輸得五心不做主,連青紅皂白都分辨不清了!……唉!老朋友,你說,這不是運氣是啥子呢?」

  婉姑喜喜歡歡從客房跳出來,手裡舉著兩張附在紙煙盒裡的洋畫,要她父親看。黃瀾生同她周旋了一會,把她打發走後,才向吳鳳梧問道:「後來呢?」

  楚用在漱口洗臉之前,又敬了他一支紙煙。

  「這是本月十七的事,」吳鳳梧咂著紙煙說,「吃午飯時,一支令箭把我紮了去。風聲很不好,都說大人正在生氣罵人。我一聽,壞事!這個吃飯的家具擔心保不牢!……幸而托老朋友的福庇,恰逢那天老趙公事忙,由傅師爺代審。先同老陝對質,又把犯事頭目一拷詢,才弄明白我並非同謀,也不知情。煞果,犯事頭目辦了個降一等槍斃。我哩,說是馭下無方,才力不勝,暫時追繳執照,撤去差事,靜候大人發落……撤差我不怕,到底我隊官底缺還在。但是日他蠻娘,追了執照,別處求不到事,靜候發落,即是說下文有些不妙了。我一想,還是三十六計,溜他娘的為妙……及至跑過雅州府,才感覺得溜也不妙。不溜不輸,一溜倒拐了,老趙曉得,一定認定了我有毛病,所以才畏罪潛逃……現在呢,關外回去不了,軍界事情找不到,成了個上不沾天,下不落地,真正要成一條光棍!莫計奈何,想了一夜,只好來找老朋友做個商量!」

  黃瀾生把水煙蒂吹了後,一面用銅夾挾煙絲,一面沉吟著說道:「也好,這兩年你也辛苦了。我聽人說,老趙那個人刻薄寡恩,長處下去也不是辦法。既然回來,趁此休息休息,何必忙著找事?」

  吳鳳梧一下就蹙眉愁眼得幾乎要哭了道:「黃哥,黃老爺,你咋個這麼樣說!你是便家,有田產,有房屋,有現金,收租吃飯,拿息穿衣,做事不做事倒不在乎。我們光棍一條,四張口向著你要飯吃,掙一天吃一天,有得掙有得吃。黃哥,多年的老朋友,你哥子還不曉得我的事情?……」

  結果,還是吃了早飯後,由黃瀾生贈送幾塊錢,才高高興興走了。

  黃瀾生從而又向王文炳把這個吳鳳梧誇獎了一番。說他在投考速成學堂之前,也曾下過小考,雖沒有入學,文章卻能作。說他去川邊之前,就曾在糧子上混過,在關外兩年,糧子上的情形當然更熟,並且說巡防營的風氣,還是舊綠營的風氣,從隊長到火夫,十之七八都是袍哥,不通皮,站不住腳,吳鳳梧當然通皮。像這樣全才,就打著燈籠也不容易找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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