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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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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炳似信似疑地道:「今天能不能會他一面?最好是今天能會一面,談一番,我再去找人,就比較穩妥些。」 「他住家倒不遠,就在陝西街三聖巷,進巷口左手第七家一間小鋪面內。前年我去找過他,今早沒聽他說搬家,當然還在那裡。不過他這人是個沒腳蟹,不見得成天在家;何況昨夜才回來,一定會親戚、找朋友去了。」 楚用道:「既曉得住處,我同老王去走一趟。會不著,就留個字條,約他明天早晨等我們。」 「我聽內人說,你們今天下午不是還要到勸業場去買鹿蒿玻璃廠的啥子花瓶嗎?」黃瀾生把眼睛擠了擠。 楚用會意地笑了笑道:「今天又不啦!表嬸說,改到明天去,將就到馬裕隆看下路料子。」 於是兩人告辭出來,又向西頭走去。 天上還是白濛濛地像遮了一張大幕。不過這幕很稀,不但陽光漏得下來,好像還加強了陽光的熱力,一到沒有蔭蔽的街上,使人覺得好似鑽進了烤鴨子的烤爐;薄皮底鞋踏在石板上,也有點踩在烙鍋塊的鏊子上的味道。因為東西禦街擺得正南正北,只要是晴天,從早到晚是由東曬到西的。 王文炳歎息道:「要是成都全城街道都像東大街、總府街、勸業場那樣,一到熱天全搭上過街涼篷,豈不文明!」 楚用把自己的廣東蒲葵扇遞過去道:「熱嗎?拿去遮一遮腦頂。」 「不濟事。」 「總比淨曬好些。」 「唉!不搭涼篷,就多栽些樹子也好。」 「那豈不要學滿城了?」 「你這人真無見識,何必一定拿滿城來做榜樣?以前教博物的須藤不是說過,他們日本的許多名城便無一處不是濃蔭夾道嗎?他還說,街市上炭氣很重,若是多栽些常綠樹,對人也衛生。須藤的學問確實要高明些,他能把教的東西說出實用,使人聽起來很生興會。如其也像現在這位郝又三,上了講堂只是翻開書本念下去的話,那我早就讓監學去打缺席了!」 「郝先生對時務卻很熟。」 「就因為他還是個維新分子,筆下也好,才沒轟他。」 「前兩天聽黃表叔說起來,他在同志會裡面還很重要哩。」 這時已經走到半邊橋。街面很窄,又是南北向,強烈的光影被西面的滿城城牆和一些零星房子遮著,到底熱得好些。 王文炳在陰涼處停下來看著楚用道:「黃瀾生的話,可靠嗎?」 「怎不可靠!他同郝家又是客籍同鄉,又是世交,郝先生又常到他家來往,當然知道底實的。」 「難怪!我好幾次碰見他在鐵路公司。打聽了下,他並無職務,卻又見他常和蒲先生、羅先生在一處咬耳朵。原來才是個幕中人啊!這倒不可輕視之了。」 兩個人又走起來。 陝西街的三聖巷是容易找的。第一,巷口外一座三聖廟,雖然不大,卻突出到街邊上,非常觸眼。第二,巷子不寬也不深,但住的人可不少,又矮又窄的木架泥壁房子,對面排列,密得像蜂房;十有八家都在拉子,深處還有兩家大車繅房,等不到走進巷口,就已聽得見木車軸的咯嚓咯嚓,和皮條拉著子長柄的呼嚕呼嚕;還有提著生絲把子的人匆匆走進去,挽著熟絲把子的人匆匆走出來;就是過路人行經巷口時,誰也要睃一兩眼的。 走進巷口,嗨!真好看呀!窄窄一線天空,像哪家辦大喜事樣,全掛滿了各色各式的彩旗!——哦!並非彩旗,原來是幾十根竹竿上曬的衣裳褲子!一定是住戶們從外面領來洗的,不然,不會那麼多。而且幾家鋪面外的簷階上,還放有三四隻大木盆,一些大娘大嫂還正在一面擺龍門陣,一面嘩嘩地搓洗。彩旗下面,也不算寬的巷道,是兒童樂園。不可計數的娃兒,都赤著上身在那裡跑跳吵鬧。還不會走路的小娃兒,簡直就像裸蟲,在泥地上爬! 楚用上下一看道:「想不到成都還有這樣的地方,今天倒開了眼了!」 「真是少所見,多所怪,不如這裡的地方還多哩!你以為成都住家人戶都像你黃表叔家那樣嗎?……留心數一數,好像就是這裡了。」 一間同型的小鋪面,兩扇木板門關得沒一絲縫,在這熱鬧環境當中,顯得非常寂寞。 楚用遲遲疑疑地說:「數目倒對,左手第七家,為啥關著門?難道沒人在嗎?」 兩個人把門拍了幾下,又同聲高喊著吳鳳梧!吳先生! 門後一個蒼老的女人聲音回說:「出去了,不在家。」 果不出黃瀾生所料。再問:「到哪裡去了?」回說:「不曉得。」「什麼時候回來?」「不曉得。」「那麼,有筆墨沒有?留個條子給他吧!」「沒有。」 再問時,連聲氣都沒有了。 兩個人互看一眼,只好退出巷口,商量著回到黃家寫封信,叫羅升送來的好呢,還是就近找家雜貨鋪買張信紙寫了,給他塞進門縫去的好? 楚用不經意朝東頭一看,忽然高興起來道:「那不就是他回來了?」 吳鳳梧已是剃了頭髮,臉上雖還帶著風塵顏色,看起來已沒早晨那麼萎瑣。彼此介紹之後,他首先說:「我們到茶鋪裡去喝碗茶吧!」 楚用到底老實些,忙說:「何必呢,轉身就到你府上,我們坐談一下就要走的。」 王文炳大一歲多,比較有世故,知道那女人堅拒不肯開門,一定有許多不容外人看見的地方。不等吳鳳梧開口,便道:「吳先生說得對,吃碗茶慢慢擺談好些。汪家拐石花館是我們常去地方,又清靜,又涼快。」 吃茶中間,王文炳只是說,聽見黃瀾生講到吳管帶才從關外回來,他很想打聽一下趙爾豐對保路同志會是什麼態度,以便他們同志會好定對付方針。王文炳說得非常懇切,吳鳳梧竟信以為真了。 他敞開衣領,抽著楚用遞去的雙刀牌紙煙,老老實實地說道:「關外閉塞得很,內地消息是不容易傳進去的。自然,邊務大臣的文報房有電報,有文書,他們又不同啦。我們呢,要是沒有川幫、陝幫的號信,那簡直就像坐在黑漆桶子裡了。比如說,啥子叫鐵路?鐵路中啥子用?北京的大員為啥要賣給洋人?我們四川人又為啥要爭它?大概各商號的號信上沒提到,我們在打箭爐就從沒聽見有人說。或者也有人偶爾說一下,到底事不幹己不留心,聽了也當成耳邊風……我還是到了邛州,碰見押送軍裝回打箭爐去的老同學擺起來,才曉得成都在鬧保路同志會,鬧了一兩個月,鬧得轟轟烈烈……自然,趙大人怎能拿我們來作比呢?他是海外天子,耳目長得很……」 裝水煙的矮子老遠就拐了過來。曉得學生是不吃水煙的,把一根兩尺來長的黃銅煙嘴只朝吳鳳梧肩頭上敲著。 「瞎了眼嗎?難道我有兩張嘴,一張吃紙煙,一張吃水煙不成?」 矮子了他一眼道:「總爺,怎麼還是這麼毛法?」 「你曉得我是吃糧子飯的?」吳鳳梧奇怪起來。 「兩年前就認得你了。兩年前你就是這麼毛法,不開口罵人好像過不得日子似的!」 恰逢靠街有人喊水煙,矮子才悻悻然拐了過去,口裡還嘰裡咕嚕地沒停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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