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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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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天成、鄧乾元吃了許久的悶茶,老早便想插嘴說幾句話了。這下子有了機會,兩個人不約而同地一齊說道:「!不贊成同志會?……」 鄧乾元的腦筋畢竟靈活一些,還接著說了下去:「莫非同志會辦得不對頭?或者……」 這倒出乎汪子宜的意外。因為一走進養心軒,他已把這兩個人估量定了:一個是土糧戶,一個是生意人,都是無知識的愚民。愚民是不足與言天下事的,自然更不懂啥子叫革命真諦,若是同這般人講論道理,不唯拴住太陽講不清,還會犯孔夫子的戒律: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也。因此,他只用眼珠在眼鏡後面轉了轉,仍然面向彭家騏說話。 「你瞭解我的宗旨,我不贊成同志會,是瞧不起他們這夥人光曉得喊大人饒命,光曉得痛哭流涕。現在除了取激烈手段,那班東西能好好生生地讓你嗎?」 顧天成懵懵懂懂地問道:「啥子叫激烈手段?」 「嘿,嘿,流血!」汪子宜頭也不掉一下地說了兩個字。 又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又高又壯,一隻手拿了把廣東蒲葵扇遮著太陽影子,正從靜觀樓那面走來。彭家騏霍地站起來喊道:「楚用!楚用!到這裡來!」 楚用滿臉是笑地旋走來旋說:「王文炳才在這裡吃茶!……啊!還是你們一夥!」 介紹之後,堂倌泡上茶來,又沖了一遍開水。 楚用接著說:「把我好找!跑到鐵路公司,說你沒去。跑到東禦河街,說你還在學堂沒搬去。跑到學堂,只剩一個小工高金山還在,說你和彭家騏一道出來,多半轉公園來了。」 程洪鈞道:「算你運氣好。要不是我把老汪抓來,在半邊橋和他兩個碰見時,他兩個已到皇城去了。」 王文炳道:「我以為你回新津去了呢?原來還沒走?」 彭家騏把鼻子一聳,笑道:「表叔家裡住安逸了,吃得好,喝得好,又可以睡懶覺,看騷書,還想回去?」 「打胡亂說!」楚用紅著臉,扇著扇子說道:「設若不是接到家裡來信,叫給姐姐辦一些要緊妝奩,我前天就走了。你想嘛,天理人情,在省裡住了半年,還有不想家的?哪像你二十裡遠近,隨時一伸腳就回去了。」 「哦!原來要當舅老倌,坐上八位了!這義務該盡的。好在還沒討老婆。你看羅啟先便不同啦,試驗剛完,連半天都不留。」 王文炳道:「這卻冤枉了雞公。是我催他走的。因為總務部的二十塊錢路費一發下,文牘部就限了他的期,十天裡頭就得把同志會搞起來。你算一算,由省城到瀘州,光走路便要七天,不立刻走,行嗎?」 楚用偏過頭去,湊著王文炳耳邊說道:「有件要緊事同你商量。我們出去談一談。」 兩個人便起身告辭。 彭家騏說:「我也要回簇橋去了。隔幾天再進城來找你們。」 程洪鈞、汪子宜也說,要到資屬中學去找人。 鄧乾元本想邀約大家都去枕江樓大吃一台的,不知怎麼又忘記了。及至眾人都走了才想起。 第四章 茶話(四) 黃家距離少城公園不過一條長街,兩個年輕人的腳步都快,這時節街上行人正少,沒咂完一支紙煙,已來到大門外。 王文炳靠在門枋外面的右邊一隻石獅子上,舒了一口氣道:「可以說了吧?到底是啥子要緊事,這麼秘密。」 「已經到了,就進去坐下細談,不好嗎?」 王文炳走在前頭。剛從大廳耳門進去,就迎面看見婉姑笑著鬧著,從庭院的小徑飛跑到大廳後面簷階上,一轉身,又跑到短廊邊,翻爬過尺許高的字欄杆,一下撲在楚用身上,喊道:「快抱我起來,哥哥拿刀殺我來了!」 一眨眼的時間,振邦果然兩手揮舞著兩把尺許長、貼著錫箔的木刀——還是楚用今年在年假時,給他在城守科甲巷買的,也從石山旁邊循著花徑追了過來。口裡吆喝著:「死丫頭向哪裡逃跑!……本大王殺死你!……」 王文炳跨出字欄杆,弓著腰,兩臂一伸攔住他,道:「看在我面上,饒了你妹妹吧!」 楚用也笑說:「老邦太不對,光欺負小妹妹。」 菊花從上房的山花過道上走來道:「邦少爺不聽話,太太說,拉進去打屁股。哦!客來了!」 王文炳站了起來道:「來過幾回的了,還算客嗎?」 「怎麼不是?連楚表少爺也是客哩!」 振邦仰著臉,把兩隻大眼睛一擠道:「是客,是客,是棒客!」 都笑了。 菊花呸了一口道:「就這麼胡說!看我告不告訴太太!」 婉姑從楚用手臂上掙下,一抹頭便朝上房跑去,還一路喊著:「我去告他!我去告他!」 振邦鼓起眼睛,裝作不怕的樣子:「不怕你告。」 順手一木刀,啪!打在菊花的大腿上。 「哎喲!你還打人!」 「哪個叫你說是要告我哩!」 王文炳連忙把他兩隻手腕抓住道:「這就不文明了。現在小學生都要學大國民的舉動才對。打人罵人,要不得的。」 何嫂已從上房走來,手上一面鹵漆茶盤,托著兩隻五彩瓷茶杯。一面遞茶給王文炳、楚用,一面馬起一張寬皮大臉向菊花說道:「太太問你,為啥不把邦少爺弄進去,等他在客面前沒規沒矩的。」 「弄進去?他還打人哩!」菊花嘟起嘴地抱怨。 「我偏不進去,哪個敢拉我?」振邦剛掄起他的雙刀,已著何嫂、菊花一邊一個抓住兩臂,連刀帶人,半拖半攘地架了進去。 兩個人都笑著走進小客廳。 楚用把茶杯向中間小圓桌上一放道:「抓進去後,定有一頓好打的。男娃兒到底要煩些。」 「他們的家庭教育很嚴嗎?」 「跟普通人家差不多。不過有點異樣,當父親的太慈了,管娃兒的事全靠媽媽。」 「你的這位表嬸娘,好像是個精明強幹的女人?」 楚用擦燃洋火,一面咂紙煙,一面說:「倒還不止於精明強幹……」 「一個女人,精明強幹也夠了。還不止,那麼……」 楚用只是笑,兩邊臉皮慢慢紅暈起來,噓了兩口煙,才囁囁嚅嚅地說道:「不是那樣的……我說,女人家值得湊合的地方,不止是精明強幹,還有……呃!……若僅只精明強幹的話,那又不像女人家了……所以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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