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大波 | 上頁 下頁 |
二四 |
|
汪子宜大睜著眼睛問道:「郭煥文死了嗎?」汪子宜也是資陽縣人,認得郭煥文,因為氣味不投合,近半月來又忙著溫習課本,要在暑假試驗中搶個最優等,連民立報、神州日報都少看,自然不曉得同鄉人的事情。 程洪鈞道:「不死,不慘死,也不足稱為烈士了!今天的報,你沒看過嗎?……可惜了,這倒是你正好使用的好材料……願意聽嗎?叫王文炳告訴你。今天報上的消息和後天的追悼會,都是他奔走出來的。」 原來郭煥文自從回到東禦河街寓所,神經病越發厲害,不管白天黑夜,老是找著同住的同鄉人說話。說的也就是那一套:盛宣懷是賣國的奸臣囉,周善培是賣川的奸臣囉,兩個奸臣勾結起來,就只為了害他、郭煥文一個人囉。甚至聯繫到他縣裡保送他來進法官養成所,都是周善培早已安排好了的計策,不然的話,為什麼他剛來成都,周善培便突然升署了提法使,盛宣懷也突然出賣了川漢鐵路?再說碰巧,也不會巧到這樣!起初,同鄉人還在給他解釋,勸他不要亂起疑心,多做一點準備,到二十九日那天好一同去考試。甄別上了,當然好,不上呢,大家也一定替他想辦法,或者仍然回縣去教小學,或者就在成都住法政學堂。 目前的私立法政學堂多得數不清,差不多和六七年前的公立小學一樣,只要肯去報名繳費,隨時隨刻都可進去,混一個畢業資格到手,將來還不是一樣可以做法官、當律師?至不濟,回到縣裡也可擠進一個什麼法團去當一個什麼董,什麼員的。但是憑同鄉們說破了嘴,他總是聽不入耳。幾天之後,大家也不耐煩再說再勸,讓他一個人去說了又哭,哭了又說;甚至由於大家專心一志準備各人的功名大事去了,更沒一個人想到找個醫生給他診治一下。星期天,王文炳、程洪鈞曾抽空來看過他一回,也商量不出一個什麼好辦法。 到五月二十八日,郭煥文已經是兩三天沒吃過東西,兩三夜沒上床睡過覺,兩隻鼓出眼眶外的眼球紅得像家兔的眼睛,並且神光散漫,只管在看人,好像已經把人認不清了。因為第二天就是考試日子,周提法使的這次考試,據說得到諮議局議長蒲伯英的贊成,很為認真,只要稍有差錯,一個法官前程便有除脫之虞。功名要緊,前程要緊,因此在這麼緊要關頭的前夕,大家自更要凝精聚神,磨礪以需的了。偏偏郭煥文在這一夜鬧得格外厲害,從黃昏起,差不多把每個同鄉的房間都跑遍了,口裡不斷吵著:「大禍已經臨頭了,你們還要活下去嗎?唉!可恨已極!朝廷上一個盛宣懷,四川省一個周善培,國也賣了,省也亡了,還說啥子鐵路!……沒一個人活得了,你們為啥還不感覺?真是怪事!……唉!完了,完了,只有死!死了才快活!……哈,哈,到那時節,憑你周禿子再歪,你能把我吃得了?……吃不了的!好不快活,啊,哈哈!……」 大家不理睬他。有幾個人還咒駡著把他推出去,將房門緊緊關上。郭煥文遂獨自一人在那間寬敞的大廳上鬧一會,哭一會,說一會,笑一會。一直鬧到三更以後,才不再聽見他的聲音。 第二天清晨,大家起來忙著吃早飯,吃了飯又忙著到法官養成所去考試,都沒有看見郭煥文。認為他鬧了幾天幾夜,定然疲倦睡熟了。沒有人敢去看他,生怕把他攪醒了,再鬧。 下午,大家考罷回寓,依然沒見郭煥文的蹤影。有人也疑心出了什麼事故。但又認為他或者出街去了,或者因為他瘋瘋癲癲闖了什麼亂子,著警察擋到局裡去了。夜裡,大家還商量一會兒,要是明天再不回來,只好分頭出去尋找了。 不料第二天,就是六月初一這天,絕早,給大家做飯的伙房老安到側院井裡去取水,竹竿挽著水桶放下去時,怎麼,桶底碰著的不是水,卻是一件東西。彎著腰,趴在井欄上向下一看,朦朦朧朧不大看得清楚,只見烏黑一團。再用長竹竿一拄,啊也!才是一個人,拱在水面上的是人的背! 老安一叫喊:「有人跳了井囉!」 大家立刻警覺:「不是那個瘋子,才怪哩!」 王文炳在學堂裡得到消息,跑到東禦河街,郭煥文的屍體已被打撈起來,擺在大廳內一張門板上。在水裡泡了一天兩夜,簡直不成形了。大廳上全是人,全是人聲,有左鄰右舍,有房主莊老爺,有街坊上的街正,有警察局的巡員,更有資陽縣的同鄉人。 大眾研究、討論、查詢的結果,一致斷定郭煥文的跳井,委系出於自殺而非被人謀害。自殺根源,由於久病之後,神經失常所致。只要不是兇殺命案,巡員和街正自然脫了干係。巡員當場填發了死亡證,並慎重地說:「天氣太熱了,死人該早點棺殮。三天之內,若不運走,便該抬上官山埋葬,這是局裡訂的章程。」街正和房主並做了有力證明。 有一兩個在甄別考試中自己覺得沒有把握的同鄉人,在大家忙著湊錢買衣衾棺材時,忽然有所主張地說:「郭煥文這條命債,准定是周禿子拉的。這倒不能含含糊糊地抹稀泥。為啥這樣說呢?你們想嘛,若不是周禿子無中生有要鬧一個甄別考試,郭煥文何至於弄到昏頭昏腦誤了點名時刻。若不是周禿子在他翻爬牆缺時,說出那樣不成體統的刻薄話,郭煥文也不至於一下子就著急瘋了。如此看來,我們怎能讓郭煥文白死。我們最好成群結隊去找周禿子算賬。」 另幾個人考慮到這筆賬怎麼算呢?郭煥文自己並沒說過是周臬台逼他去死,也沒寫過一篇含有這樣口氣的東西,找不出證據,光憑旁邊人的揣測在法律上站不住腳的。雖說無誣不成詞,要賴他也未嘗不可,但是結果如何呢?難道叫周臬台給郭煥文當孝子嗎?抑或叫周臬台自行檢舉,丟了紗帽不戴?何況周臬台現正官運亨通,百凡如意時候,拿這種不容易動公憤的案子去攀他,不但攀不倒他,要是他動了怒,還出一手來,誰招架得住? 「那麼,郭煥文硬是白死了!」 王文炳靈機一動,又想了想,才說:「不會吧?我想這麼來一下,既要使郭煥文死得有價值,又可以把周善培捎上,就說他橫施壓制,郭煥文因為不能伸志愛國,所以才齎志殉路。而今正當風潮洶湧時節,這件事一傳開去,哪個不憐惜郭煥文?哪個不憎恨周善培?一旦造成輿論,我們也算給郭煥文報了仇了,我們也不至於遭到啥子禍患。」 大家一致贊成。王文炳不及親視含殮,便被眾人催著向鐵路公司跑去。 但是王文炳劃的策,卻被幾位記事主任和編輯主任拿去同會長羅梓青磋商之下,僅只採用了一半。就是全稱肯定了郭煥文的神經失常,完全由於五月二十一那天,他來參加保路同志會成立時候,聽了演說,看見朱雲石的手指劃破流血,大受感動,加之體弱久病,自知愛國無力,所以才用自殺來鼓勵大家,力爭破約保路,不達目的不止。 至於後半段之不被採納,解釋是:「周大人正在扶持我們,我們怎好得罪他呢?」 王文炳曉得辦不到,自然不便堅持,結果還答應照編輯主任的意思,替郭煥文寫一篇遺囑;並答應找同鄉人多寫幾篇哀悼文章。 羅先生說:「這事情比楊素蘭捐田產還能慫動人心。我們要好好地表揚一番。光是幾篇文章在報上登幾天,不夠,不夠,我們要熱烈地給他開個追悼大會,叫全川同胞都能聞風興起,郭烈士庶幾死而瞑目!」 這時候,王文炳告訴汪子宜的話,當然不是這樣有底有面。有些渲染了一下,有些便為死者諱了。他不是有意要欺誑同鄉,因為還有鄧乾元、顧天成兩個生人在座,他是一片好心,生怕損害了他們對於同志會宣傳的信心啊! 程洪鈞懂得王文炳的用意,等他說完,還從而為之修飾充實了一番。把報上登出的那篇冠冕堂皇的遺囑,硬說成是棺殮了死人之後兩天,才在他床上的草薦底下找了出來。 王文炳一面喝茶,一面向程洪鈞說:「你答應寫的郭煥文傳,明天可能交卷不?」 「寫是寫起了,卻不怎麼好,也太短,看起來有點像王安石的《讀孟嘗君傳》。打算改長一點,但又沒有好多事蹟可敘。」 「老汪也寫一篇,好不好?」 「讚揚郭煥文嗎?讚揚他死得好,如你所說的死得有價值嗎?」汪子宜還咬著牙齒,從牙縫中擠出了一句,「我才不呢,莫找我!」 程洪鈞瞅著他道:「難道不可以借這個題目寫一篇激烈文章嗎?」「題目就不是啥子好題目,無論如何說法,總之是自殺,是輕於鴻毛的死,這能引申出啥子好意義,我不寫!」 彭家騏笑說:「你們真是老火呀!你們難道還不明白他的宗旨嗎?他根本就不贊成同志會的。」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