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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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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父親道:「算來也有幾十萬兩,不為不大。」 葛寰中笑道:「你們賢喬梓,真可謂識其小了!你們怎麼只著眼在這區區回扣上?我回來後,看見借款合同全文。我略為研究一下,才知道盛杏蓀為人真是老猾,表面上借款是為了給澤公爺結交外人,裡子上卻是他自家受了實惠。你們只看合同上不是明明載著鐵路所需軌道及其附件,全由郵傳部奏明,應由漢陽鐵廠自行製造供用嗎?這一下,這個朝不保夕的漢陽鐵廠,豈不就生意興隆起來?我們的盛大臣正是漢陽鐵廠大老闆!所以我直到近來,才恍然大悟盛杏蓀為何悍然不顧,竟自不和老慶商量一下,甘願得罪老慶,在內閣成立前一天趕緊單獨出奏,把鐵路國有定為政策。原來是為了自家有好處!……如此研究起來,達三哥,我倒要勸你們不要太激烈了。這鐵路國有政策,牽涉到私人的利害,是反對不了的,盛杏蓀哪能輕易讓步呢?」 「非反對到底不可!以前借款合同尚未寄到時,我們還只是為了要查我們的賬,哪些承認,哪些不承認,把官派上海總理施典章經手放倒了賬的三百萬兩,也說為我們民辦公司辦理不善的弊端之一,也要從一千多萬兩的總額中剔除,不承認,使我們睜著眼睛吃虧,所以我們才專一反對查帳。近來研究了借款合同,更弄清楚了。本來從宜昌到夔府六百里一段,並不在張文襄舊案範圍以內,卻把漢陽到荊門州這一段也是六百里長的路作為支線劃掉不算,把我們正在動工、已經用了四百多萬兩鉅款、已經打出百把裡路基的工程,指為是幹線,拿去抵償那一段。明明一條從宜昌到成都的川漢鐵路,為啥只宜夔一段六百里險工算作幹線收歸國有,而夔府以上又作為支線,說是也可民辦,也可國有呢?首先幹線支線的界說不明,任憑郵傳部的方便,要怎麼劃就怎麼劃,上欺朝廷不說了,他眼睛裡哪還有我們四川官吏、四川紳士?難道還不應該反對嗎?……」 郝達三自從當了諮議局議員,也學會了發議論。近兩個月來,由於身體不大好,沒有天天到局上同大家碰頭。但他是鐵路公司租股股東駐省代表之一,為了鐵路事件,倒時常到鐵路公司或者鐵道學堂和蒲伯英、羅梓青、鄧慕魯、程伯皋、葉秉誠、江三乘、彭蘭村、王又新這一夥人聚在一處,商量吵鬧。在早,許多弄得不甚清楚的地方,經大家一說再說,又看了些文件,當然也就耳熟能詳。只要一起了頭,他居然能夠滔滔滾滾,一口氣說上好幾分鐘。如其不因為咳嗽氣喘——其實是鴉片煙癮沒有戒脫,他早已參加了保路同志會的講演部當部長去了。 「……再就法律手續說,更應該反對!……」 葛寰中把摺扇一揮道:「不必談法律了。我們中國還不是法治國家……」 「不然!按照鄙見,正因為不是法治國家,倒必須談談法律。」周宏道舉手把領帶結子捏了捏,挺著腰身,很神氣地正待有所發揮。 田老兄一個人在享受那一盤口蘑燒老豆腐,當下便停下筷子笑道:「老周是三句話不離本行。我說,等你的門生遍及中國的時候,再談法治好了。」 葛寰中仍然對著郝達三說道:「你們現在確也難以罷手了。我一回來就忙於應酬,各大衙門只是照例稟了到,還沒有機會去稟見。僅僅到周臬司公館去請了一次安,因為是舊日僚屬,又蒙提拔過,倒承接見了。我看滿花廳都是客,都有公事私事要談,只好隨便談談北京消息就告退了。來不及細談你們的事情。就這樣我已聽出了周大人的口氣,他也很不滿意澤盛二公。說北京到底距四川太遠,地方情形不熟,當然不免隔閡。現在鬧開了,倒好,或者可以把隔閡消除,大家將來辦起事情也不至於上下交攻了。看來,四川官場中確有人在附和你們。不過我要問一聲,你們最終的目的是什麼?」 「最終的目的?」郝達三遲疑起來。 魚翅便飯已上到最後下飯的雞豆花湯。四小盤家常泡菜也端上桌來,紅的、黃的、綠的、藕合的,各色齊備,都是用指爪掐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為了避免鐵腥氣,不用刀切。 男主人照例有一番抱歉話:「今天大家受餓了!說得多,吃喝都少。好不好我們大家幹三杯吃飯?」 第三章 事情是怎麼搞出來的(四) 下了席,女主人有禮貌地一一告了失陪,先退入上房。客人們也從套間的穿衣鏡兩側繞進小客廳。散坐在幾張楠木藤心有扶手的矮椅上,腰背一伸,好舒適。老實說,一半也由於女主人不在,少了一些拘束的緣故。 周宏道從一個小皮夾中抽出一根用竹子削成的牙籤來剔牙縫。葛寰中忙把雪茄煙從唇角取開,向周宏道伸過手去道:「你帶有這東西嗎?好絕了!送一根給我。恰恰我的雕毛管牙籤忘記帶在身邊。」 他剔著牙縫向眾人說道:「我說,日本這種剔牙齒的習慣比中國好,我們真應該學。」 田老兄五嶽朝天地仰在一張躺椅上,眼睛瞅著葛寰中滿含嘲諷地說:「葛太尊可謂日本迷矣!據我所聞,太尊未去日本考察之前,似乎每飯之後,也必漱口刷牙。何以知之?於太尊之有漱口折盂,之有銀制牙杖二者而知之!」 「啊!哈哈!老兄指教得不錯。可是老兄但知其一,未知其二。我誇獎日本人有這種習慣,意思是說在日本普通都在剔牙。中國人自古以來,固然也剔牙,不過不見得很普通。中國書籍上有沒有記載我不敢說,我的書沒有老兄讀得多。以目前舉例而言,足見就不普通。何也?你數一數我們這幾個人中,連老兄就沒有這習慣。」 眾人都笑了,甚至高從龍也啟了齒。 黃瀾生連忙說:「這怪我當主人的不周到!外國道地牙籤,我買得有的。」 他一面叫羅升到上房去取牙籤,一面又解釋說:「因為從前沒有這個規矩,當著人剔牙齒,大家還認為不恭敬哩。」 葛寰中道:「從前沒有而現在作興的事情,多囉!大者如煌煌聖旨,不遵從硬就可以不遵從,甚至還有人當成遊戲文章,批註塗抹,登在報上……」 郝又三道:「世伯說的是……」 「當然,就是西顧日報上那篇太不成話的東西。記得是我回來的第三天吧,小女特特翻給我看。她倒非常讚賞這篇東西。說是批得好,不批她還不大看得出有許多漏洞。我當時告訴她,上諭是不能當成文章看的。照那樣吹毛求疵地批註,漫道是時下的上諭、官書,就是漢唐許多大手筆的詔誥,也無一篇無毛病……老侄,難道你知道這是什麼人批的?」 「也不很清楚。卻因那篇恭注上諭寫得很是辛辣,許多人都在說好。我注意看下面署的名,只一個彪字。那時,周紫庭先生薦我到一個中學去教博物課。我班上有一個年紀大一點的學生,很調皮,名字叫王文炳。同事們說他筆下還好,也是一個外縣的租股股東。平日就喜歡寫些東西送到報館去登,連上海的民立報、神州日報他都在投稿。我疑心那篇文章說不定是他寫的。及至上月成立同志會那天,見他在文牘部簽名,寫著「彪然」二字。我想,那個「彪」字,莫非就是此人?本想找他問個明白……」 黃瀾生接口說道:「用不著問,就是他。我那舍表侄楚用,是他同學,親口告訴我的。」 郝達三喚著葛寰中說:「老弟,你起初問我的那句話,我想好了。」「嗯!」 「我們的目的,拿目前形勢來說是想做到朝廷收回成命,廢除借款合同。此外,好像就沒有了。」 葛寰中噴了一口雪茄煙的煙子,笑道:「這還用你老哥說,只要翻開你們的幾種報紙一看,哪篇文章不是這麼說的?我認為,這不是你們骨子裡的目的,這只能說是喊價還價時候冒喊一聲的價錢。到底你們要等到朝廷讓步到何等程度,你們方認為滿意,方能罷手,也就是說方不反對了?」 郝達三一方面從紙撚筒旁邊抽出一根很細的馬尾刷子,打掃著水煙袋,一面遲遲疑疑地說道:「好像從沒有談到這上面?……不過……」他把煙袋向坐在右手邊的高從龍遞過去時,接著說:「從龍兄是每天到公司的。伯英、梓青他們有時還要請教到你。你可聽見他們說過,到啥子程度我們可以罷手?」 高從龍自從女主人告退,已沒那麼眼觀鼻、鼻觀心的樣子。但是接水煙袋時,仍然恭敬得像猴子偷桃似的。同時,謙遜著說:「不敢,不敢,蒲先生、羅先生他們也只偶爾垂詢一點公事,這種軍國大計,是不會問道於盲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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