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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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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這怎麼使得!達三哥,你這個人也太直率了。我不是說過,這是此中人語的秘聞,不可為外人道的嗎?」 但葛寰中的神氣安靜而和悅,並沒有真正責怪人的樣子。 「放心!我並沒有提說你的姓名。我藉口說是星煌來信說的。其實小女香芸信中,確曾提及,只不過沒有你說得那麼詳盡罷了。」 北京秘聞?而又被郝達三特為拿到鐵路公司重要會上去說,一定有價值。所以和川漢鐵路沒有絲毫關係的田老兄田伯行,以及現在還在專心致志準備地方自治這門課程講義的周宏道,也大為發生了興趣。連男主人在內,都一齊要求郝達三把在會上說過的重說一遍。 郝達三卻掉過頭去對高從龍說道:「從龍兄也同著開過會,記性也好些,不妨講一講。」 木偶人還是眼皮也不抬一下地連連拱手讓道:「還是達翁講的好。兄弟陪場在側,諸多不悉,將來記述時,還待達翁指教哩。」 他的頭更低垂下去,兩肩聳得更高,又瘦又長的臉上擺一條酒糟鼻子,活像一個猴猻。黃太太用眼角掛了他兩眼,尋思:「還說是摸過印把子,坐過大堂的縣大老爺啊!為啥樣子這麼卑鄙?……看來,瀾生還有一些骨氣……唉!一桌人到底要算葛大哥強,官也大,氣宇也軒昂……臉上一點皺紋沒有,誰能信他有四十四五歲的人?好像比葛大嫂還年輕些!……」 這時郝達三已不疾不徐地講了起來。一面接過老跟班高貴送上的廣東鯊魚皮殼水煙袋,偶爾抽一袋。 「也算不得什麼秘聞。只是現在才傳到我們這裡。北京方面若不鬧到盡人皆知,怎麼會被寰中老弟曉得呢?……好囉!好囉!就作為是你的獨得之秘,那也只是使我們多多清楚一點兒這事情的源流罷了!……據說,這次川漢、粵漢鐵路收歸國有,才是這樣搞起來的……」 其實追溯起來,還應該從庚子年、也就是清朝光緒二十六年、公曆的一九〇〇年說起才對。 庚子年八國聯軍攻進北京。中國的綠營、滿洲的八旗,因為武器不利、士氣不振,跟隨著組織不健全、領導無方法的義和團、紅燈照潰敗之後,當時號稱排外頑固派頭腦的慈禧太后趕緊挾著光緒皇帝由直隸、山西,逃跑到西安住了一個時期。等到第二年辛醜,由大學士李鴻章、慶親王奕和各國訂立了辱國條約十二條,並允許分期賠償各國兵費紋銀四百五十萬萬兩。大隊洋兵撤去,只在東交民巷駐了少數隊伍。 經過一段時期,北京秩序已經恢復,而後慈禧太后又才挾著光緒皇帝派頭十足地回到紫禁城內重振她的威權。不過所受的這次打擊卻不輕,和四十年前,即咸豐十年、公曆一八六〇年,英法兩國聯軍攻進北京,火燒圓明園的那次打擊比起來,起碼也證明了慈禧太后的腦子的確被敲炸了,膽也嚇破了。她原先那麼憎恨厭惡洋人,現在竟變得異樣地恭順,異樣地諂媚起來。只求洋人能夠幫助她把江山穩定,容許她仍然壓在四萬萬同胞頭上,她對於洋人的需要,不但有求必應,甚至還供過於求。這樣,洋人樂得有一個聽話的大管家。這樣,她也假裝成一個維新圖存的女主,許多新政,比如粵漢、川漢兩條重要鐵路,也居然得到她用光緒皇帝的名義批准了兩廣總督岑春煊、兩湖總督張之洞、四川總督錫良的奏請,由人民自己籌款建築。因為開始籌款的對象是商人,所以叫商辦。 但是政治並沒有絲毫改進的氣息,政體還是君主專制。軍機處和六部堂官的名額雖然奉行著祖宗定下的制度,滿漢各占一半,其實實際權柄誰不知操在一夥親貴和太監手上?親貴的頭子是慶親王奕,太監的頭子是總管李蓮英。而一日萬機的慈禧太后哩,除了巴結洋人,請什麼公使夫人、教會師母吃洋點心,請什麼美國女士畫像,表示她確在趨新之外,便長年累月住在頤和園裡,以頤養天和。同時因為要恢復庚子年被洋人把深宮禁苑裡的許多蓄積起來的珍寶搶得罄盡緣故,便公然伸出手來向京內京外官吏們要錢。誰報效得多,誰的官就升得快、升得大,並且容許取償于人民的錢也格外多。當然囉,草上之風必偃,這一偃就把中國偃成了一個公開貪污的罪惡淵藪,經歷半個多世紀,到人民取得了政權以後,才把這歷史積垢洗滌乾淨。 當時的中國號稱東亞病夫。分析起來,一絲不錯。內症哩,五癆七傷,外感哩,風寒暑濕還兼跌打損傷。但人民偏要生活,也不服輸。他們說,我們自古以來就沒過過這樣倒死不活的日子!以前嘛,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別的不說,就是討口叫化也容易過日子,一天隨便也可討上三餐飽飯,兩文製錢到雞毛店去睡一宿安逸覺。一年四季,只要不是諸事不宜的黑道日,哪條街,哪個鄉場,哪處村莊,不辦幾件紅白喜事?到時候,走到大門口說幾句好聽話,立刻雞鴨魚肉便大盆大盆端出來吃;雖說是剩八碗,到底算油大呀!遇著賢惠主人家,還有幾鬥碗土老酒或者壺把燒刀子喝哩。自從庚子年洋人打敗了義和團、紅燈照,打敗了馬軍門的甘肅回兵,世道就變啦。洋人越來越多,越來越歪,不管是我們的什麼東西,看上了就要,不給哩不行。依我們的脾氣嘛,還是照從前打教堂樣,大家破住拿幾條人命抵住,打他一個落花流水,想來洋人們也才有點畏懼。可是如今又不同囉,皇帝家怕洋人,官家怕洋人,吃糧的、當公事的全怕洋人。 從前讀書人和城裡紳糧們還替我們說幾句公道話,也肯出頭給我們撐一下腰杆,自從開了洋學堂,讀書人也不像從前讀四書五經的樣子,也跟著西太后、李鴻章那班怕洋人的人學壞了。口頭是胡說八道,把一些洋人誇得天上有、地下無;又誇洋人富,又誇洋人強。洋人富嗎?要是富,那又為什麼要來中國做生意?專門賺我們的錢?不要他們做生意,還帶起洋丘八兒來搶?強嗎?要不是依仗著幾尊開花炮,幾條火輪船,叫他們光用刀矛來和我們拼吧!那,才看得出哪個當真強,哪個當真弱!總而言之,現在這種倒死不活的日子,都是洋人搞成的。 當然,比較開通的知識分子,看法與說法既和一般人民不同,自己中間也發生出分歧。一派是激進而富有革命性的,認為中國之所以積弱,誠然由於列強的侵淩,而列強之侵淩,卻又由於清朝政府的昏庸頑固。清朝從滿洲入關主政,本不算黃帝子孫,當然不會希望以漢人為主體的中國富強起來。所以我們要救亡圖存,簡單不過的方法,只有學一七八九年法蘭西大革命和比較晚近的希臘革命。法蘭西革命,推翻專制,建立共和;希臘革命,攆走異族,獨立自主。說起來真太切合中國目前的情形了。因此,自庚子以後,排滿自主便成為革命志士的目的。到了後來,孫中山彙集各型各類革命派別而為一個統一的同盟會時,便精煉出十六字的口號為「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建立民國,平均地權」。後兩句,懂得的人不算多,不過有了前兩句,也足夠給不安本分的小夥子們指出一個努力的方向。 也有主張緩進的溫和改良派。他們害怕法蘭西大革命時候的恐怖情況。藉口說中國情形不同,流血的革命來不得,那會太傷元氣,甚至引起列強瓜分。他們認為像一八六一年意大利和平統一的辦法很好,既合乎孔孟的「大一統」「定於一」的道理,而又輕輕鬆松地躋于富強。他們最嚮往的是意大利三傑中的加富爾,其次是加里波的,最後才齒及于共和派的瑪志尼。他們夢想著要把光緒皇帝推為一八六一年的意大利國王愛麥虞限第二。但大權卻掌握在慈禧太後手上,他們只好把慈禧太后派為當時英國的女主維多利亞。可惜的是這位東方維多利亞偏偏把戊戌政變的仇恨死記在心,不管他們說得多麼天花亂墜,一直到死,依然把他們當作激烈的革命黨在看待。說是「寧可亡給外人,斷不能亡給這班家奴!」 既是把外人當作了靠山,把亡國當作了歸宿,所以在朝廷上下最為活動的,便是洋務派了。洋務派並不完全是維新派,只管也在提倡實業,開辦學堂,但是並沒有一定的宗旨,也不一定為了國家人民。只是說東洋有這樣,我們該有,西洋有那樣,我們該有;而且還隨時膽戰心驚地說,外國人說的要這樣才對,誰能不這樣呢?因此,外國樂意說,中國似乎應該是個君主立憲國。中國不應該鬧到革命,革命流血,太不人道,也不文明,連我們都厭惡這樣做。所以在庚子之後第五年上,才有旨派載澤、徐世昌、戴鴻慈、端方、紹英五個滿漢大臣出洋考察憲政的創舉;在第六年上,才有宣示預備立憲的奇聞;在第八年上,慈禧太后、光緒皇帝快要先後病死時,才有慶親王奕把擬了三年之久的憲法大綱二十三條進呈御覽的表演。到了宣統元年,也就是庚子以後的第九年,政治舞臺上換了幾個主角,看來好像有點更新氣象。兩年不到,公然上諭各省設立諮議局,公然上諭北京創辦資政院,公然上諭立憲預備期限為九年。從進度上說,當然比前八年快了些,但是從作風上研究,還不是和過去的主角一樣,表面上一套,骨子裡又是一套?說穿了,依然是敷衍場面,依然在努力圖「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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