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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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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好挪一挪了……嗨!還沒問你,今天的蝦仁,用點什麼佐料?——一味的清炒,也吃膩啦!」 「早已想到得變個樣兒囉。」小王的瘦削臉上已露出一種自負的得色,「我是這樣打算的:在蝦仁裡揉一點南糟豆腐乳水和胡椒末,別的啥都不用,熱油一爆就起鍋。黃老爺,你看怎麼樣?」 黃瀾生凝神一想,不由拿手在小王的膀膊上一拍道:「還有什麼說頭,自然鮮美絕倫呀!……呃!呃!想得妙!想得妙!像你這樣能夠用心思,若是做了官,還了得?」 惹得全廚房的人都笑了起來。中間一個年紀較大的說:「我們的小掌櫃不已是光祿寺大夫了?還做啥子官喲!」 小王已是中年人了,也感到臉上有些發燒。只好說:「黃老爺真會挖苦人!」 「一點不挖苦。」黃瀾生一本正經地說,「你們沒讀過經書,自然不知道。經書上說得有,古時有個大聖人叫伊尹,以割烹要湯。什麼叫割烹呢?割烹就是烹調,就是俗話說的會做菜,會弄飲食。湯是湯王,也是古時一個大聖人,是商朝頭一個開國皇帝。這句經書統起來講,是伊尹因為會弄飲食,湯王才把他找了去。找去做什麼呢?並非叫他當光祿寺大夫,卻是請他去做宰相,治理國家大事。經書上載了,因而便成了典故,後世寫文章的人一說到宰相,每每引用這個典故。除此之外……」 「爹爹!客來了!」他的那個已滿六歲的女兒婉姑兒老遠喊著跑來。 「爹爹!客來了!媽媽叫你進去說句話!」他的那個快要滿八歲的兒子振邦攆在婉姑兒後面喊著跑來。 「噢!聽見了!」黃瀾生趕快轉身走出廚房,「是哪些客?……葛伯伯來沒來?」 廚房裡也活動起來。小王提高嗓門在吩咐:「炒爐,嵐炭加旺!……手法乾淨!……都來擠蝦仁!」 十六歲的丫頭菊花在上房倒座廳簷階邊回答說:「羅二爺說,才來三位:是郝大少爺,田先生,還有一位昨天也在郝家吃飯的洋人,叫周先生的。」 「妹妹,你聽,有洋人。走!我們看洋人去!」振邦抓住婉姑兒的手腕,正待跑。 「邦娃子敢走!你的小字還有兩行沒寫完!進來!」他的媽媽隔著臥房後間的後窗在喊。聲音雖不及他爹爹的宏大,但清脆當中卻有斬有殺。 振邦立刻嘟起了嘴。瞅著他爹爹道:「人家跟爹爹出去看一眼,就進來嘛!」 「我才不去哩!洋人,多嚇人的。媽媽去,我才去。」 黃瀾生一手挽著女,一手拉著兒,旋向倒座廳走,旋說:「並不是真洋人,不嚇人的,也沒啥看頭!邦娃子快到書房去把字寫完,不准潦草!待會兒,葛伯伯來了,媽媽出去時,都出去。」 及至把子女交給菊花帶走,才掀開門簾跨進臥房。 太太正換好了一雙鞋口上綻鬚子的文明鞋。是昨天才趕成的。本來是平底,卻自出心裁在後跟上薄薄加了一層筍殼蓋板,說是這樣更合腳些。當下走了幾步,正低著頭在細心地看。 「我仔細想來,還是不出去的好。」太太的眼睛並未離開鞋子。 黃瀾生略為有點詫異,定睛把她望著。 團團一張臉蛋兒,淡淡敷了一層南粉。顴骨略顯的兩頰,也輕輕暈了一點胭脂。和前幾天那種濃妝豔抹的時下打扮比起來,確是淡雅多了!額腦上的拱劉海還是那麼齊著纖細而彎曲的眉毛高高拱起。叫人看去,仿佛那高廣部分乃是真的額腦,而非假的短髮。兩隻銀杏形的眼睛黑白分明,本來就已呼靈的了,現在叫拱劉海一陪襯,顧盼之間更覺得眼波欲流。口雖不算小,上唇也稍厚一點兒,可是口輔微凹,配上兩個淺淺酒窩,反而有點挑動人。嘴唇上也搽了一點點紅,很淡,誰也看不出來是人工裝飾的。 而且新式的愛斯髮髻梳得那麼藝術,低低地拖在有四個密扣、幾乎上齊耳根的月白紡綢衫子的高領上。大約為了防備頭髮油垢弄髒了高領,又在高領上面特別蒙了片巴掌大一塊三角形翠藍絲線編花的襯巾。紡綢衫很薄,隱約顯出襯在內面的水紅洋紗汗衣和青色雞皮縐裙子。而且不常戴的紅寶石耳墜也戴上了,用銀絲把茉莉花和夜來香簽成一隻飛鳥模樣的壓發也斜斜插在鬢邊了。 這樣著意的打扮,明明為了要在嘉賓面前一顯女主人的標格。怎麼臨到見客時,會忽然說是不想出去,豈非有意和老爺為難嗎? 「我真個不打算出去。」 「為什麼呢?」 「盡是男客,平日又都沒見過面,中間插個女主人,多不方便呀!」 「難道你還害羞嗎?」 「這才笑話!當了媽媽的人,又在自己家裡,還害羞?只怕有了我,他們反而拘束起來,不方便呀。」 「原來是為了我們。」黃瀾生呵呵大笑道,「這倒不必!告訴你,要你出去同席,還是寰中提說起來,周宏道首先贊成。老周不必說了,日本風氣自古就比中國開通,男女在一塊起居,他早已習慣。寰中呢,因為談到北京朋友,無論請吃飯、請聽戲,有了男主人,便有女主人,請男客,必請女客。他說,我們四川太閉塞了,太守舊了,北京已經這樣開通,我們為啥不學北京呢?你想,他這樣在說,還有什麼拘束?」 「怎會提說要我出去同席?難道郝家沒有女主人,只你家才有?」 「嘿!就因為寰中這麼講,大家都拍掌贊成。田伯行、周宏道立刻提說,要請達三太太出來開一開風氣。田伯行並且說,他們家早就開通的了,郝香芸沒有出閣以前,便同他會見過。卻不曉得什麼緣故,一請再講,達三太太一直不肯出來。老說占著手在。」 「哼!占著手在!」黃太太把嘴一披,搶著說道,「生成是個小老婆出身的,見過啥子世面!那麼,大少奶奶應該出來啦!」 「說是回娘家去了。」 「一定是藉口話。」 「倒不是的。說是娘家媽生病,連三個兒女都帶走了。因此寰中才鬧著說,明天在我家吃飯,一定要你出去同席。」 「你自然樂得答應。所以紅不說,白不說,直到今天早晨,才吩咐一聲:『嗨!你也出去陪陪客嘛!』」她笑了笑接著說道,「我也是人,我不是人家的就口饃饃,我今天偏不出去!」 「偏不出去,為什麼打扮得這麼局面?」 「這也叫局面!那麼,把這身鬼皮換了就是!」當真就舉手去解胸前的紐扣。 黃瀾生著了急,連忙抓住她那一雙白麵包子似的手,拿出平時聲口哀求說:「太太!好太太!千萬別生氣!不管怎樣,今天非賞個臉不可!」 「怪啦!怎會說到賞臉的話?唔!莫非你向人家誇過啥子口?寫過啥子包票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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