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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靠北是一排五開間、明一柱的上房;迎面是小客廳,是客房,是遊廊;院子中間綠蔭一片;靠南是過廳背後的花格子門窗。但你掉轉身,撫著風火牆的牆頭,朝外面一看,你的眼界可就寬啦!一大片菜園地,前面齊街,後面齊金河,盡向西邊才有幾株老榆樹,幾間半草半瓦房子,一口水井,井上立了一個桔槔架。不言而喻,那幾間房子是種菜人住的,桔槔是用來灌園的,這面假山腳下金魚池的水,就是從菜畦間一條小溝穿牆根流入,又穿牆根流出。

  黃瀾生對他公館裡這座假山,感到無比驕傲。他於每一個來拜候的生客,必要引到過廳以內的庭院,指著假山說:「這是我們江南大名士顧子遠的手筆呀!你別看它只是用灌縣石頭堆起的,如其胸中沒有丘壑的人,哪能堆得如此玲瓏剔透?有人說,大抵是從蘇州獅子林脫胎來的。」但對於曉得根柢的人如葛寰中,如郝達三,他便不這樣說了。他的話是:「匠人堆砌時,自然是馬長卿在指揮。不過若非憑了先嚴所藏的一幅顧子遠親手打的稿本,馬長卿是沒有這種能耐的。」

  他的太太龍二小姐的意見卻不與他盡同。首先,就嫌風火牆不夠高,常說:「要是遇著飛賊從菜園那面一爬上牆頭,這假山正好做他的墊腳石,倒不如把假山拆了,成成器器地修一列廂房。一則可以防賊,二則四合頭院子也才成個格局。」

  黃太太的意見過於講實際,就連他們家那個來自田間的表侄楚用也不能附和她。楚用說:「四合頭房子自然嚴密些。我們新津的房子不管城內的城外的,都是四合頭。不過也有一點不好,就是不通氣。若要修造一個像表嬸家這樣花園般的房子,莫說沒有人想得到,就想到了,也不敢修。為啥呢?怕別人議論他不合老規矩。就說不怕,也因為看得少、聽得少,心裡沒稿本,也修不好。像我外公侯保齋鬧了多年,要學成都公館派頭,在廂房側面修一個花園。地方有的是,比牆外那片菜園地還大得多。卻不曉得該怎麼修法。當中挖一個大坑,有丈把兩丈深,說是池塘。挖起來的土,東堆一堆、西堆一堆,說是假山。不特難看死了,現在大坑變成了臭水坑,水變綠了、上面蓋滿浮萍,水裡全是變蚊子的筋斗蟲。假山哩,很像埋死人的墳堆。

  外公自己也皺起眉頭說,為啥別人修個花園,就像個花園;別的那些大花園,像小福建營龔家花園,東珠市巷的李家花園,不說了,就像黃家——說的就是表嬸表叔這裡,那點小景致,只一座假山、一片小金魚池,就多麼雅致!看起來,多好!為啥我這個花園,便弄來不成名堂?外公說了多回,還要上省來耍幾天,專門來看看各家花園。我倒不曉得成都有好多花園,外公卻清楚,他說成都的大公館幾乎沒一家沒有花園。並說有大有小,各個不同。他頂喜歡的還是表嬸表叔這裡。他說,又是花園,又是住房,這比另一些花園只管好,住房乾巴巴的,又是一個好樣子。如其表嬸改修成四合頭廂房,卻叫外公來學啥呢?」

  黃太太不由呵呵一笑,照習慣叫著他的表字說:「子才上省幾年,人變得不老實,嘴也學滑了。你默倒我當真那麼俗氣,連這點玩意都不懂嗎?從前我們龍家老房子裡的花園,並不算小,比南門三巷子劉家花園還大、還好,也有石假山,也有荷花池……還要告訴你,要是你表叔聽我的話,把牆外那片菜園地收回來,再找馬麻子佈置一下,倒真正像個花園。比起現在夜裡防盜賊,早晚聞糞臭,還更好哩!」

  「為啥表叔不聽表嬸的話呢?」他故意把眼睛幾眨道,「豈不是反了常嗎?」

  「你這個年輕小夥兒,公然說起你表叔的俏皮話來了!……」

  這天下午三點鐘剛敲過,黃瀾生又連忙把那件家常穿的湘雲紗馬褂從衣架上取下,一面向綢衫上套,一面走到穿衣鏡前整理衣領衣袖,這是第三次打扮。

  羅升汗流滿臉地抱著皮護書進來。

  「都催請過了嗎?」他沒有轉身,向著鏡子裡面照見的羅升在問。

  「都催請了兩遍。只郝大老爺還在鐵路公司沒回家,只好過一會兒再去催請。」

  「嗯!……其實不用再催了。我曉得郝大老爺有要緊事。有時間,他自會來的。你此刻就同何嫂先把桌椅擺好……自然,就在這外面套間安席。是便飯,用不著去調動大花廳……小圓桌也可以。那就不必擺椅子。如其扇面凳不夠,把書房裡的圓凳添兩張也要得的。」

  又回頭向庭院裡掃了一眼。的確打掃得清爽。方磚引路上的些少一點青苔,早教看門老頭刮剝得無蹤無影。雲隙間時不時漏下的太陽,已斜斜地射到對面那座假山頂上。垂柳中的懶蟬,仍不住聲在叫。

  他又急匆匆地從上房山花檔頭過道上,轉到後天井的廚房。

  幾個下手蕭蕭閑閑地在擺龍門陣。有兩個人還各自叼著一根猴兒頭葉子煙杆。小王也提前蹲坐在一張小方桌上,用著一隻湯杯喝允豐正仿紹酒。

  黃瀾生先走到他跟前一看。

  「怎麼一盤泡菜就下起酒來了?為什麼不揀自己喜歡吃的,弄一兩樣來吃呢?」

  小王連忙站起來,一面把挽在手肘上的白布汗衣袖朝下拉,一面嘻開口說:「道謝黃老爺的好酒!說句作孽話,油葷實在吃厭了。太太賞的這盤泡菜,好得很,在別家真沒吃過!」

  「一切都準備好了嗎?」

  幾乎全廚房的人都在回答:「全好了!只等客來出菜!」

  但黃瀾生仍然背著手,弓著腰,把一張長案板上擺滿了的菜盤菜碗一樣一樣地檢視了一遍。中點是羊肉臊子燴撕耳面,雖是他特別點的,但他注意的還是那一個大筲箕盛著的河蝦,揭開蓋在上面一張打濕了的新白布巾,露出一筲箕頭角猙獰,鬚眉奮張,全身黑亮,差不多一樣大小的河蝦。拿指頭觸了下,就有十多隻蹦跳到案板上來。

  「噢!果然還是鮮活的!」

  小王笑道:「不是嘛!幸而沒有聽從黃老爺的吩咐。要是用水養著,早就岩了,泛白了。」

  「呃!我又算增長了一番見識。」

  「可是就這樣幹晾著也不經久,如其再一個鐘頭不擠出來,這樣菜總會減色的。」

  「快了,請的是下午一點,現在三點鐘,照規矩該來了。這樣吧,把頭菜魚翅上後,接著就上火爆蝦仁。」

  「那麼,三塌菇呢?這也是一樣時令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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