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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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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那傢伙,一定也流過眼淚,一定也喊叫過誓死反對,你看他臨到簽名入會,卻做出那樣的鬼把戲。」 黃瀾生把水煙袋放下,又自己斟了一杯熱茶,喝了兩口道:「也不可以專朝壞處著想,說不定他還是好意哩。」 「好意?」 「自然囉,人多勢壯嘛!你想,那天到會的,每人都只寫一個名字,即使一個不漏,照你說,頂多六七百人罷了,或者還不到這個數目。說起來,成都省二十幾萬人口,好多法團,好多上流社會的人呀,鑼鼓喧天成立一個保路同志大會,頭一天入學的才幾百人,叫人聽了,豈不寒傖?設若你們簽名的都學他,不說多,一個人寫十個名字,不是一下子就是幾千人了?宣揚出來,聲色也要壯大些。可惜你那陣炮毛了一點,沒有平心靜氣和他談談,依我揣想,他一定有用意,還一定是好意哩。」 「哦!我倒沒有想到這一層。我們年輕人,實在不及表叔的閱歷深,世故人情熟囉!」 「快別這麼說,」黃瀾生把茶杯放下,順手擺了兩擺道,「人是活到老,學到老。比如那天郝又三、田伯行在我這裡吃便飯時,說到王護院俯順民情,不但答應去請願的人代奏,還答應大家專折力爭。我不是同郝又三都認為王采臣真心實意為了四川嗎?獨有田伯行不相信,說了一長篇。我當時沒同他爭論,心裡到底有點怪他。不料今天在龍家和敝襟兄孫雅堂一談之下,才明白王采臣之出此,原來果不出田伯行所料,是有內情的。你說我人情世故熟嗎?看來,田伯行就比我行,只管他歲數和我相差無幾。大約讀過詩書,下過科場,做過八股的老酸,心裡畢竟細些吧?」 第二章 保路同志會成立了(六) 孫雅堂原來是個當刑名師爺的,也曾進過兩年紳班法政學堂,官場當中認識的人不少。最近他的東家由青神縣調署彭縣大缺,很感激他辦理公事得力,不但托他辦了移交回省,一同到彭縣接事,並且在新換的關聘上,每月還給他添了二十兩銀子的聘金。他回省不多兩天,碰見一個正在藩台衙門當什麼紅差事的老朋友,這朋友甚至可以說是升署布政使尹良的心腹人,而尹良的前任,恰就是護理四川總督,前兩月才有上諭令他和川滇邊務大臣趙爾豐對調的王人文。 據那朋友說,王人文在護理總督之初,自以為論資格、論地位,是應該署理而不止於護理的。既然護理了,說起來下一步即令不是署理總督,總可升署某一省的巡撫,只管巡撫比起總督要低一級,到底算是一省之長,比司道就強多了。並且聽說,調任東三省總督趙爾巽臨走之時,又曾答應過他,趁朝命未下,一定為他設法搞幹,還口頭擔過保,無論如何,不至於使他回原任的。 及至朝命下來,那朋友轉述尹良的話道:「趙次珊並沒有騙他,果然是升了官。川滇邊務大臣是欽差缺,拿官階論,當然比藩、臬高,何況又是趙季和的原路子——趙季和就是在錫清弼去時,由四川藩台護理總督。及至趙次珊由奉天將軍升任四川總督,趙季和改任川滇邊務大臣,兩弟兄接交邊疆重臣的關防,在咱們大清朝,真算稀有的盛典!這次,論理,朝廷在欽命趙次珊去東三省之際,就應當明諭趙季和署理,再來一個弟兄交代,豈不更成為熙朝佳話?王采臣在這中間插一腳,又叫他去接趙季和的事情,可見朝廷是器重他的,只要好生巴結兩年,督撫一定可靠。咱們主子對漢大臣,並不像外間壞人所傳,有什麼別意。卻想不到王采臣不唯辜負了朝廷恩典,反而心懷怨望。據我知道,他自從得到廷寄那天起,見人就發牢騷,不是說邊疆繁重,非庸才所能勝任,就是說垂老投荒,是仕宦難堪下場。所以……」 那朋友說:「惺吾因此對采臣深致不滿。及至鐵路事情發生,惺吾曾經勸過采臣:四川人民向來馴謹,就拿常年捐輸一件事說,本是從前國家平定匪亂時候,國帑空虛,臨時取之於民的辦法。別省早已停辦的了,四川人民依然按年輸將,並未發過半句不平之言。這次之所以違抗上諭,顯然並非人民本心,乃是一夥年輕喜事之徒,倚仗諮議局議紳地位,故意要挾朝廷,暗中卻由於鐵路公司一班劣紳侵蝕路款過多,害怕郵傳部、度支部查帳,樂得鼓動風潮,借此抵賴。只要我們地方官不怕事,拿出嚴重手段來一對付,包管就沒人敢出頭反對的。 無奈采臣性情既已仁懦,而又心懷不滿,不但不聽善言,反而故意放縱。比如第一次是五月初一日,幾十個紳士到院上請願,他接見了,立刻答應代奏,口吻間已經露出不少對朝廷的誹謗言語,但還不敢直斥攝政王爺,尚只歸罪於盛大臣、端大臣他們誤國。第二次就在最近五月二十一日這天,啥子叫保路同志會喲,明明是些不逞之徒,冒充代表民意的紳士,聽說幾百人再擁到院上請願,口口聲聲說盛、端兩大臣簽訂的借款合同,是賣國賣省的條約,要挾朝廷廢約,要挾朝廷收回國有成命,要挾朝廷恢復先朝特旨,鐵路仍歸商辦。這簡直是造反啦!然而采臣呢,更豈有此理了,他也好像是四川人了,他居然站在桌子上演說起來,絲毫不顧體統,使那班狂徒越發囂張,越發得意。這樣搞下去,四川的紳士將來還能駕馭嗎?四川的事情,從此棘手。這都由於采臣之一點不滿之念所致……」 那朋友還說出尹良的見解,引了一句《左傳)上的話:「不去慶父,魯難未已。」 楚用不由大為詫異,把兩道又粗又黑的眉毛撐了起來道:「當真會有這些曲曲折折的事情嗎?」 黃瀾生笑著,又將水煙袋抓到手上。 羅升來沖第三道鮮開水。看得出這跟班的瞌睡已上了眼皮,但是主人沒有吩咐他去睡,他當手下人的是沒有自由去睡的。這是規矩,主人不覺得不對,羅升也不覺得不對。 黃瀾生旋吹煙蒂,旋笑說:「足見你們學生們真太老誠了!」頓了一下又道:「也無足怪。我雖比你大二十幾歲,也未見得便好聰明。比如說吧,我在今天以前,也還認為王采帥是真心實意在為四川人民的權利哩……現在我倒疑心起那幾位大腦殼來了。他們附和著王采帥,成天同紳士們攪在一起,口口聲聲喊著民意呀!民情呀!民氣呀!到底是真心實意嗎?或者是耍的把戲呢?……照道理講,孫雅堂的話說得不錯。他說,既做了朝廷的命官,那就應該心存君國,只要聖旨下來,叫做啥就做啥,叫怎麼做就怎麼做;如其不願意奉詔,也只有一條路,就是掛冠而去……但是現在那些大腦殼卻怪了,一面在做官,一面又在反對朝廷……說他們糊塗嗎?卻個個精明強幹。要不然,也不會幾年裡就攀得那麼高。不糊塗哩,為啥「連食人之祿,忠人之事」這點道理又好像都不明白呢?……今天同孫雅堂研究了一番,他說是油滑取巧,時髦派頭……又叫腳踩兩隻船……老侄,依你看呢?」 楚用只好張眼將他望著。 一會之後,還是黃瀾生點頭磕腦地自己答說:「依我看,倒還不止油滑取巧。因為油滑取巧,我懂得。我從前在發審局當差時,就看得多,那不過面面周到,面面都要討好……他們現在卻只討好的一面,紳士的這一面……但這一面,並不能使他們升官發財呀!……油滑取巧,腳踩兩隻船,為的是升官發財。這種妙竅,誰又不知呢?……明知不是升官發財的路子,大腦殼們偏要去走,所以我猜他們還一定有別的打算。可惜葛寰中目前尚沒有回到成都,他的閱歷更多,學問也好,問問他,可就明白了。並且在這種潮流中,我們這些半官半紳的人,該拿個什麼宗旨才對,他也頂清楚。」 「葛寰中是啥子人?以前還沒聽表叔說過。」 「他也同我一樣,是半官半紳的人。不過他原籍是浙江紹興。他祖父游幕到四川,他父親是大幕,由幕而宦,人情世故通達得很。他父親十幾年前才去世。葛寰中雖只是一個候補州縣,就因為家學淵源,又曾到東洋考察過,又得過幾趟出省的差事,又署過幾次缺,手面很寬裕。去年秋天過班知府,今春到京引見,說不定一回來就要得缺的了。他是我們這一夥客籍人員中的諸葛亮,連你們那個教習郝又三的父親郝達三都非常欽佩他的。」 第三章 事情是怎麼搞出來的(一) 下午三點鐘已敲過了。從雲隙間時不時漏下來的太陽,已斜斜地射到小客廳對面的那座假山頂上。假山不高,也不大,也不厚,剛好把背後的風火牆遮著。遠遠看去,比如說站在小客廳的簷階上,或是從過廳耳門進來的那道短遊廊上看去,仿佛是一道天然的青鬱鬱屏風。屏風腳下有一片彎彎曲曲、小得可憐的金魚池。但你循著小方磚鋪成的、從桂樹、紫薇樹和幾株怪柳的樹根下走到金魚池邊仔細一看,你方看得出:啊!原來在藤蘿苔蘚之中,那假山還那麼玲瓏呀!上下左右不僅有孔、有穴、有竅,而且還有洞。假使你身體不十分魁梧,盡可以從北洞口側身而入,稍稍轉一個彎,摸著窄得僅能容腳的石階級登上去,不過十步,你便到了山頂。向庭院這面沒什麼看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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