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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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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字通道:「不,可園的京班,只有那幾個角色,也聽厭了,倒是悅來茶園三慶會的川班,老角色也多,新角色也好,楊素蘭的《大劈棺》,劉文玉、周名超的《柴市節》,李翠香的《三巧掛畫》,鄧少懷、康子林的《放裴》,蔣潤堂的《飛龍寺》,還有遊澤芳的《癡兒配》,小群芳的《花仙劍》,這才是高尚娛樂啊,好不安逸!」 「自然安逸,」喬北溟笑道,「大鑼大鼓大鐃鈸,再加上喜煞冤家的《罵媒》,包管把耳膜震破,從此聽不見瀘州妹兒的枕邊言、衾內語,那才叫安逸哩!」 羅啟先原來是瀘州人,去年年假回家才完了婚,據說是他的姑表妹,也才十八歲,從他帶在身邊的相片上看來,胖胖的還下得去。 眾人都轟笑起來。古字通也大笑道:「有理!有理!」 一個小胖子叫林同九的學生,另出了一個主意說:「我也不贊成看戲。管你川班、京班,高尚娛樂、低尚娛樂,你們算,正座五角,拿八個人來計,五八四塊,這數目可以留到明天在枕江樓大吃一頓,雞鴨魚肉蝦樣樣齊全,還要喝他媽的斤把大麯酒,豈不比把耳朵震聾了更安逸?」 古字通哈哈笑道:「我們商量的是今天下午的事情,哪個和你打明天的主意?」 「那麼,」林小胖子又扳著指頭計算道,「我們每人只出兩角半錢,這比戲園副座的票價還少半角錢。我們先去勸業場吃碗茶,可以看很多女人,地方熱鬧,當然比少城公園好。然後到新玉沙街清音燈影戲園聽幾折李少文、賈培之唱的好戲,鑼鼓敲打得不厲害,座場又寬敞,可以不擔心耳朵。然後再回到錦江橋廣興隆消個夜,酒菜面三開,又可醉飽,又不會吃壞肚子。每人二角半,算起來有多沒少,豈不把你們所說的幾項耍頭全都包括了?」 大家都喊贊成。並取笑說:「小胖子到底是成都兒,又是生意人,莫怪小九九算盤打得這麼精通!」 楚用道:「二角半錢我出。吃茶、看燈影都來,就只不吃廣興隆。」 陸學紳拍著巴掌道:「更贊成!……我曉得他是有地方消夜的……說不定還早請了外宿假哩。」 第二章 保路同志會成立了(五) 那夜楚用果然在他表叔黃瀾生家消夜,也在黃家留宿。可是運氣不好,這個夜消得太不樂意。表嬸帶著兒女恰在這天回了娘家,臨走時,沒有料到他來,未曾吩咐廚子老張預備消夜的酒菜。及至他看完燈影,同眾人走到鹽市口,毅然告別,興沖沖奔到西禦街,走進黃家小客廳坐下時,一看,上房黑魆魆地沒有一點燈光。女僕何嫂端茶出來,才告訴他,連黃瀾生也帶著跟班羅升到龍家去了。他本要立刻轉身,再跑兩條街趕到廣興隆去的,何嫂卻不讓他走,說是:「老爺不久就要回來,曉得了,我們會挨駡的。時候還早,皇城壩正熱鬧,我叫老張去買點現成菜,打幾兩大麯酒,再端兩碗牛肉麵,不就消了夜了?你已經滿頭大汗,快脫了衫子息一息,我打洗臉水去。」 本來又熱又累,黃家庭院不小,有花、有樹、有竹、有假山。街道清靜,庭院更幽雅,東向的小客廳收拾得又乾淨,廣東藤躺椅當然比硬木凳舒服,一坐定,真也不想走了。 洗臉後並不多久,不過才咂完一支地球牌紙煙,廚子老張已經提著菜籃回來。 何嫂還特別點來一盞洋油保險燈,把整個客廳和半個庭院照得雪亮。 菜卻不好吃,鹵牛肚死鹹,鹵牛筋梆硬,一小盤燒鴨子除了皮就是骨頭,還有一小盤白斬雞,卻又淡而沒味,並且香油又淋多了。面呢,大約由於老張催得急,好像還有點兒生。大麯酒尤其難喝,反而不如陳色酒還沒有那麼燥辣。 但是違不過何嫂的殷勤勸進,老張也在旁邊連連抱歉說:「教門小館做的東西,真不合味,只好將就了。可惜時候太晏,啥也買不出來,在湖廣館那些街道嘛,半夜三更我還能夠顯點手藝呢。」他只好故作歡欣,把菜和麵銷繳了一半,酒卻只喝了不到一兩。 夜消得不樂意,覺也沒有睡好。 黃瀾生回來,二更打過許久了。一看見他,便高興地喊叫起來:「來得好!我正愁今夜會寂寞恨更長哩!」 問知他已消過了夜,便叫跟著轎子跑回來的羅升,趕快燒開水,泡香片茶來。 「等我抹個澡,換身衣褲,就出來陪你。」 一面又叫何嫂把客廳右手客房裡的床帳席被清理好:「兩星期沒用過,難免沒有灰塵和耗子屎。」一面又叫何嫂把保險燈拿走,另換一只有玻璃風罩的洋蠟臺來:「洋燈的光太強,看著就使人要出汗,又招飛蟲。」 楚用早已感到今夜的睡眠准定會成問題。往回有表嬸在一旁催促,不到三更,黃瀾生就叫了安置,回到上房去了。他們官紳人家,睡慣了懶覺,雞叫上床,還說不晏。他、楚用生長在新津縣,雖非農家,卻也有田舍遺風,自幼是更響睡覺,天亮起床;學堂的作息也差不多,頂害怕就是熬夜。所以每次請外宿假,到黃家來宿一夜兩夜,心裡總是又高興,又不高興。往回有表嬸在家,當然不同,今夜…… 今夜,只好強打精神聽他表叔唱獨角戲了。 但是卻不然,黃瀾生今夜才是和他在唱對口曲子。 黃瀾生一開始就問到前幾天成立保路同志會的情形,並且問得那麼詳細,聽得那麼專心,以致他、楚用不知不覺說得起勁,把那天在鐵路公司所聞所見,像說評書樣說了出來。 「……也真奇怪啦!一個人哭,竟會惹起那麼多人哭!平時,人家說,只有小娃兒才這樣:逗他笑就笑,逗他哭就哭,成年人有了知識,除非自己動了感情,是不容易被人惹哭惹笑的,但是那天……」 「你親眼看見幾百人都當真在哭嗎?」 「硬是親眼看見。有些老頭兒的眼淚還一直流下來掛在鬍子上。幾百人雖不都在哭,抹眼睛、擤鼻涕的卻多。」 「你和王文炳他們,不是也哭了?」 「王文炳、彭家騏哭過沒有,不曉得,沒有問過他們。我呢,心裡卻酸得不好過,設若再有人哭……」 他笑了,想起那時的心情,真像變成小娃兒了。遂從籐椅上站起來,把放在中間小圓桌上的地球牌紙煙又摸了一支。 黃瀾生把吃水煙用的紙撚遞給他,一面說道:「真個連老頭兒都在傷心痛哭的話。嗯!我看,大清朝的江山的確有點搖動啦!一個孟姜女尚能把萬里長城哭垮,你想……」 「孟姜女哭垮長城,恐怕是假的吧?」 「也未見得全然是假,古人說過『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只要大家真正動了感情,橫下心腸,啥事不可為呢?」 「但是有一點,我至今還想不通。那天開會時候,哭並不是假哭,吵吵嚷嚷好像也是真的,當其朱山把茶碗打破,指頭劃出血來時,好多人都激動得不能自製,連我在會場外頭聽見了,也忍不住生了氣。但是一到散會,還沒離開會場,卻啥子事都沒有了,擺龍門陣的,說空話的,這裡也在嘻嘻哈哈,那裡也在嘻嘻哈哈……」 他忽然想起那個簽名的事,又補述了一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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