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大波 | 上頁 下頁


  王文炳很著急地伸手把他肩頭拍了拍道:「郭先生,你到底受了周孝懷啥刺激?說嘛!」

  「嘿,嘿,你倒尊敬他,還在稱他的表字孝懷。你為啥不叫他周善培?為啥不叫他周禿子?告訴你,他現在不是勸業道,已升了官,是四川提法使,是臬台了!……」

  還是程洪鈞接過口去,才把事情說明。

  原來在前任臬台江毓昌手上,開辦了一所法官養成所,曾劄飭全省州縣保送人員,預備一年之後,培養成一批司法人才,以備改良司法之用,不想全川一百多州縣,一下子就保送來省一千多人。江臬台很高興,認為是自己推行新政、改良司法的一件功勞。不想引起一班在成都拼命開辦法政學堂的人們的嫉視,他們的輿論是:「江毓昌這麼搞法,是存心要我們的學堂關門,哪裡是推行新政,簡直是阻礙新政了!」辦法政學堂的人大半和諮議局議員通聲氣,甚至本人就是議員,因在諮議局提出了一篇彈劾文章說:「各州縣濫送刁劣痞棍,提法使濫予全行收錄,環顧將來,遺患無窮。」請四川總督迅飭提法使嚴行甄別。但是江毓昌知道他們彈劾的由來,偏置之不理,法官養成所還是開辦起來。到了最近五月半間,江毓昌告老去任,勸業道周善培升置了提法使。他和諮議局許多議員都有交情,尤其稱為莫逆的是議長蒲殿俊,副議長羅綸、蕭湘,以及一些到過日本學過法政的人。當然,他為了討好議員,遂舊案重翻,接印不到幾天,就手諭法官養成所停辦,所有學員都須經他親自試驗,以資甄別。這一下,可就把眾人駭壞啦!

  彭家騏嗑著五香瓜子道:「有啥稀奇,試驗就試驗,甄別就甄別。」

  郭煥文一雙滿含恐怖的眼睛定定地瞪著他道:「你哪裡曉得那是騙人的話呀!他只存心害我罷咧!要不,他為啥一到所裡,就叫人把大門關上,點起名來?我曉得他的把戲,點名就是淘汰。所以我才趕忙從大門旁邊一個缺口爬進去。我為啥要這樣不顧行止呢?自然大而為了國家,小而為了家庭。我是一介窮儒,君子固窮,但家裡一個拙荊、一個弱女,卻要饑而食、寒而衣喲。我此次保送來省,只為拙荊弱女留了三個月繳用,苟被淘汰,更何顏以見江東父老?我之不得不爬進去者,此也。然而你看那怪物高坐堂皇,不唯不察余之忠誠,反而呵呵大笑,當著眾人譏諷我鑽狗洞。還說啥子官尚沒有到手,先就學會了鑽狗洞,像這樣的人,也配來充當法官嗎?我向他稟明下情,他也不理。我親眼見他在我名字上打了一個叉。我曉得他到所來,就專為了這個叉。叉是啥意思?你該明白:就是淘汰呀!還說試驗就試驗,甄別就甄別哩!」

  王文炳方才恍然他這位同鄉果因刺激過深,神經受了影響。遂問程洪鈞,法官養成所甄別試驗在哪一天?

  「還早,聽說在本月底,算來還有八九天。我曾勸過他,莫疑心過重。聽說那天點名接見,爬缺口進去的,並不止他一人,周臬台那些尖酸刻薄的話,也並非對他一人而發。周臬台也是能文之士,只要試驗時文章做得好,這些小節他倒未必注意。如今正是閉門準備,磨礪以需的時候,文炳,你說我的話對不對?」

  「對極啦,我絕對贊成!」

  他遂告訴楚用、彭家騏,不同他們去錦江春,他要同程洪鈞陪送郭煥文到東禦河街他們同鄉夥租的寓所去了。

  但是一直告別了要下扶梯之際,那個郭煥文還在語無倫次地發牢騷。一件洗得快白了的葛布長衫,由王文炳代他搭在手臂上。

  第二章 保路同志會成立了(四)

  保路同志會成立的第三天是星期六。

  星期六,也只有在學堂裡才特別感到重要;第一,這天只有半天課,第二,有些學堂還要打牙祭。

  只有王文炳、楚用、彭家騏他們所住的這個中學不同:不打牙祭,課雖只有半天,但每星期六下午要作一篇國文。

  國文教習總是准在下午一點鐘就到講堂,出了題,坐守在講臺上看自己的書。早交卷的學生早走,遲的也只有兩小時的時限;三點鐘一打,教習便要收卷了。筆下遲的也可到夜裡補交到教習宿舍去,但計算分數要打一個八折。

  他們第三班的國文教習鄭旋翁是八股文入的學、補的廩。八股廢後,改習策論,在崇慶州原籍,算是一個名家。所以出的題目,倒不怎麼別致,而且每次二題,一論一記,任選其一。文思充沛的,洋洋灑灑塗抹上千把字,他不怪你太長,而且稱道你氣魄雄偉,批語一定是:丈八蛇矛左右盤,十蕩十決莫敢前。如其文思澀滯,好容易才擠出百把字的,他也不嫌你過短,而且稱道你簡潔洗練,批語若非一句「老僧寸鐵能殺人」,定是一句「少許勝人多許」。

  楚用他們七八個年紀比較大些的學生——也都在二十歲左右,英語、數學、物理、化學等雖則中平,作起國文來,卻都快。就連綽號雞公的羅啟先,也能在一點半鐘之內,不打草稿,寫出一二百字,還相當地通得下去。只管每次總免不了幾個別字,被鄭旋翁用朱筆打著挺粗的杠子。他每次必爭論一番,說鄭旋翁不解「古字多通用」,還一定要翻著尊經書院刻版的漢四史做證,到底不為大家所諒,除了雞公綽號外,還得了個「古字通」的諢名。

  楚用幾個人早都交卷完畢,在理髮室找待詔梳了髮辮,在盥洗處洗了臉,一面到寢室換衣服,一面便商量如何利用六天以來剩下的這幾小時。

  一個第四班的渠縣同學來約他去逛少城公園,他拒絕了,說:「把時間消磨在叢林茂草中去,豈不可惜了。」

  另一個身材也相當高大,滿臉紅疙瘩的學生,叫陸學紳的,也說:「星期六下午,少城公園連一個女人的影子都沒有;倒是星期天,還多多少少有幾個女學生可看。」

  彭家騏揮著一把廣東來的粗蒲葵扇,盛氣淩人地喝道:「色鬼!」

  「鄙人!」陸學紳也喊著他的綽號叫道,「鄙人懂得啥!食色性也,何況只是看看,君子好色而不淫……」

  另一個叫喬北溟的學生笑著說道:「光只看看,倒不要緊,別再碰著林英文的老婆才好!」

  他說的是才不很久的故事。

  那時,幾乎每天下午黃昏以前,只要不是雨天,當一眾學生課畢,例得到校門外延伸至城牆腳下的那片大操場裡來跑跳活動時,總有一個二十多歲、五短身材、穿著時髦衣裙的體面女人,從街頭步入操場,大大方方地打人叢中穿過,走到城牆腳下,而後由斜坡步上寬廣高峻的城牆,憑著雉堞眺望一會。

  有時,這女人身邊還隨有一個四五十歲的日本老婦。她們一面走,一面說著日本話。一次,陸學紳看得情不自禁,從操場門口便緊緊跟著她,同半路迎上來的十多個渾小子,一直跟上城牆斜坡。陸學紳搶到前頭,才打算趁女人拿眼打量他的機會,說幾句什麼淡話時,不提防腳下一滑,一個仰跌,竟像足球樣橫顛豎倒滾到半坡。那女人同別幾個在城牆頂上的學生都驚呼起來。及至陸學紳抓住草根,重新爬上來時,她竟嫣然一笑,打著很有韻味的南方官話問道:「唉!沒跌壞哪裡嗎?……可惜一件衣裳,扯破了!……下回莫再跟著我跑了!……我還不是一個普通中國女人?沒什麼看的……我們林先生曉得,一定要生氣,一定要告訴你們監督的!」

  大家才知道她是福建人林英文的老婆,是混血兒,那個日本老婦,就是她的生母。大家既震驚她的美,又震驚她那大方態度和伶俐口齒,很調皮的學生都默無一言地恭敬聽著,陸學紳更窘到萬分。從此一看見她走來,老遠就躲開了,生怕再遭她當眾奚落。

  陸學紳瞟了喬北溟一眼道:「難道你就沒有受過人家的作難?別光找話譏諷我。挖起根來,還不是和楚襄王一樣的色大膽小!」

  楚用笑道:「你兩個狗打架罷咧,又怎麼牽上了我?你幾時發現我色大膽小來過?拿得出憑據來嗎?」

  羅雞公也就是古字通,猛一拳頭打在放菜油燈盞的桌子上,尖聲尖氣地吼道:「一群沒見過世面的小子!女人嘛!又不是世間稀有的寶貝,也值得這樣胡扯!依我說,還是照上星期六一樣,看戲去!」

  喬北溟道:「又看可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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