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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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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警察走在前頭開路。領頭是一個鬍鬚髮辮都白了的八十多歲老者,兩個跟班模樣的人把他攙扶著。楚用認得是曾經當過書院山長,據說是全中國行輩最高、資格最老的翰林院編修伍崧生。其次一小半認得,是羅梓青、劉聲元、江渭北、池汝謙,好些都是諮議局議員兼租股股東。也有彭蘭村、曾篤齋一些鐵路公司方面的人員。還有學界方面的,如葉秉誠、林山腴、王又新等人,他都認得。只有幾個人,郝又三在悄悄介紹,比如起初在蜀報上寫文章贊成鐵路國有、只求民款有著,後來又拼命反對鐵路國有、主張廢約保路、西顧報上幾乎每天有他的激烈文章、鐵路公司開會幾乎每次有他激烈演說的鄧慕魯。又如今天在會場上哭得最多、口口聲聲要拼老命、鬍子髮辮也花白了、現任成都府學教授老師的蒙功甫。——啊!黃學典所說的蒙老先生,就是他嗎!——打破茶碗,流過血的朱雲石,他也認清楚了:原來是一個二十多歲的翩翩少年,長袍馬褂裁剪得很有款式,右手包上了縮在袖管中,長纓玉草涼帽上是五品級的水晶頂子——戴水晶頂子的極多。也有三品亮藍頂子,四品暗藍頂子,甚至有二品粉紅頂子加花翎的。也有少數七品鍍金頂子。卻沒有六品白石頂子,倒稀奇!——也有商會方面的人員,如廖用之,如樊孔周。這些,楚用都不注意了。 連跟隨服侍的工役、跟班、警察、小職員等,不過百把人。因為走得太慢,走了好一會才全部走出了大門。 後面又是潮湧的人。大約都是沒資格的,只管穿著各種各色長衫,偏沒有一件馬褂,也沒有一頂緯帽和玉草涼帽。但聲勢卻大,也熱鬧,一路吵著嚷著:「走啦!我們也上院去啦!」把站在兩旁專看熱鬧的人都裹去了不少。 有好幾個人向郝又三打著招呼道:「你怎麼不去呢,老同學?……放棄權利嗎?」 楚用認得其中一個就是被他們這一班轟走過的數學教習,高等學堂才畢業的劉攻虔,還是昂著頭,鼻樑上跨一副鋼邊近視眼鏡,看人是從眼鏡邊上把眼光垂射下來的怪模樣。還有一個,也是又瘦又高的身材,一件長衫還比較整齊,面熟得很,卻不曉得他的姓名。還有一個,又矮又胖,卻是氣哼哼的。 「有你們就夠了,還差我一個嗎?……」郝又三笑著打過招呼。又低聲向楚用道,「認得嗎?……」 「劉攻虔嘛,也教過我們。那兩個只是面熟……」 「原來你在這裡!」後面一個聲音在說,同時重重一掌拍打在肩頭上。 「啊!彭家騏、王文炳,來來,給你們特別介紹……」 「要你特別介紹?我早就看清楚了,是郝先生。」王文炳說話時,向郝又三把頭勾了一下,代替了鞠躬。彭家騏連頭都沒有勾,只嘻開大口笑了笑。 王文炳跟著向郝又三笑道:「郝先生,可聽見今天會場上的怪話沒有?……有人說,保路同志會今天成立,很不利,有鬼!……」 「是的,我也聽見說。說是閻羅王都來了,當然有鬼。卻也巧極了,剛才還碰見他們。」 三個人都笑了。楚用莫名其妙地把他們張望著。 郝又三笑道:「正要告訴你,同劉攻虔一道走著的,一個叫羅一士,高的那個。矮的,叫閻一士。湊起來,你想想看是什麼?」 「啊!閻羅王!……哈!哈!真個太巧合了!……」 第二章 保路同志會成立了(三) 走到華興街,郝又三說是有事要回家,先叫了一頂過街小轎坐著走了。 楚用提議到宜春茶樓去吃茶,吃了茶順便到錦江春吃兩碗炸醬麵過午。這提議登時就被接受。 他們剛從勸業場後場門側一道扶梯上樓,打從懷園茶社窗前過時,忽聽見茶社內有人在叫:「文炳!文炳!」 王文炳一看,認得兩個同鄉人:一個是高等學堂學生程洪鈞,另一個是才上省不久的郭煥文。招呼他的,正是郭煥文。 「好極了,都是熟人。我們就在這裡吃茶吧,一樣的。」 楚用、彭家騏和程洪鈞倒見過兩面,對郭煥文,還待王文炳旋介紹。 大家都渴了,端起一碗滾燙的毛尖,旋吹旋喝。 程洪鈞先向王文炳說道:「你曉得不,煥文的事情發生了變化?」 「怎麼的?倒是新聞。」 「煥文,你自己說吧。」 三十二歲的郭煥文,要不是同鄉熟人曉得他的出身根底,任何一個人都會以為他活過四十年的了。身體那麼瘦小孱弱,露在卷起的白布汗衣袖口外的兩臂,簡直是一層油皮包骨頭。臉上皮膚更其憔悴枯燥,眉毛稀得幾乎看不見,兩眼煩惱不安地滴溜轉,沒有瞬息沉思的樣子。亂蓬蓬一條髮辮,好像好多天沒梳過。剃得太高,幾乎高到腦頂的短頭髮,也有六七分長了。 他習慣地把右腳蹲在凳子上坐著,右臂彎過來抱著小腿;手呢,不停地把放在桌上一疊當十銅圓擺開又收起,收起又擺開。 他瞅了王文炳一眼,又搖了搖頭,才歎息道:「咳!只怪運氣不好,偏偏碰上了這個怪物,有啥可說!」 「說嘛!到底是怎樣的變化?」 他又掉向楚用、彭家騏道:「郭先生是我們資陽縣崇文街的神童。我們縣裡人誰不曉得他十八歲就在仁壽縣教私館,二十五歲考上秀才,二十七歲就在小學堂當起教習來了。他這次是我們縣裡保送來進法官養成所的,當然囉,將來……」 郭煥文把一疊銅圓很響地在桌面上一頓道:「眼前就是災難,還說啥子將來!這也和四川鐵路一樣!說真話,今天在鐵路公司看見周禿子,我一下就想起了:盛宣懷、端方那夥賣國奸臣,該不會是周禿子支使的吧?不然的話,你們想想看,盛宣懷、端方都在北京,北京離四川多遠!他們好好地做官,怎麼會想到賣起四川的鐵路來?四川的事情,只有他周禿子最清楚,不是他暗通消息,從中勾結,還有誰?……你們說,還有誰?……」 王文炳不由把程洪鈞看著,很想問問他,郭煥文說這話是什麼意思。程洪鈞卻向他眨眨眼,搖搖頭。 「……你默倒周禿子做不出這些事嗎?他能害我,就一定能夠害全川的人,害全國的人!我聽見那個姓劉的在和那個啥子羅綸爭著要當交涉部長,兩個人哭鬧說,我先去死!我先去死!我差點跳起來說,你們都不要死。死,並不稀奇。你們身邊坐著的那個怪物,才該死。你們只要殺死他一個人,啥都沒事了。但是我沒叫出來,我怕人家說我公報私仇……」 王文炳搔著頭髮道:「這是怎麼弄起的?」 程洪鈞在桌下踢了他一腳,拿手指把自己的太陽穴指著,又蹙著眉頭道:「這裡的毛病,你還沒看出嗎?」 郭煥文油黑的臉上已泛出紅暈。雖然眼睛已溜到他兩個同鄉人的臉上,好像沒有察覺什麼,依然沖著楚用在說:「你這位先生是知道我,明白我的。我一輩子只管窮,是個安分守己的讀書人,縣裡保送我來進法官養成所,也只是為了我這人還有出息,還能當個忠臣救國!他們何嘗料得到江臬台會走?周禿子這怪物會署理臬台?又何嘗料得到周禿子是個大奸臣?忠奸不兩容,所以周禿子剛一接事,就想出法子來害我。他害了我,正好遂他勾結盛宣懷、端方出賣四川鐵路。我那會兒在鐵路公司真想登臺演說一番。可惜這位同鄉程先生把我攔住,剛散會,又把我拉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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