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暴風雨前 | 上頁 下頁
七一


  姨太太說:「真駭人呀!我還沒留心,大小姐哎喲一聲,我掉頭一看,便見雪亮的刀尖上全是血,我當時心都顫了。」

  香荃道:「我還不是駭著了!那三個學生抬走時,血還在滴。」

  少奶奶也接嘴道:「虧你還敢去看!我想那三個學生痛也痛死了!」香芸很生氣地說:「真是野蠻!我當時沒有炸彈,要是有,我一定向那夥人打去了!他們那樣蠻橫,不曉得仗恃的啥子?」

  郝又三道:「少奶奶,我今天累了,你叫吳嫂給我燙壺酒來,好不好?」

  老爺踱了進來,坐下了,大家才依次入座。看見兒子面前擺了一隻酒杯,便道:「吃點酒也好。聽說你跑了一個第一。其實哩,這種劇烈運動,卻不應該我們去幹。況你的筋骨已在變老的時節,設或跌著哪裡,那便是一生的殘疾了。」

  兒子連忙應了幾個是,才道:「所以後來的決賽,便不曾參加。爹聽見說會場裡流血的事件不曾?」

  「姨太太她們已經說過。起因是怎麼樣的?」

  他把兒子的話聽完後,沉吟著道:「若果曲在官界,諮議局裡倒可提議。我自從當了議員,還沒提過議案,你今夜可替我擬個稿子,等我明天找人商量。」

  香芸大為贊成道:「首先巡警傷人,這是有憑有據的。學生即使輸理,總之他們是空手來質問,並且要不是巡警先動粗,學生也不來質問了。哥哥,你就這樣做。」

  她父親笑道:「大小姐見事如此其明,你也擬一篇,好不好?」

  「爹又說笑話了!我又不懂法律,又不懂公事,咋個行呢?」

  「我還不是一竅不通。誰敢菲薄我不配當議員呢?如今的事,哪能那樣考校,只要能自圓其說,就是好的。你沒見許多議員,狗屁不通的話還說不清楚哩!」

  酒還沒吃完,高貴拿著一張新式的白洋紙小名片進來說:「有人會少爺,看會不會?」

  春英把名片接過來,放在桌上。郝達三已吃完了飯,便取來一看,上面印了「吳鴻」兩個小字。不禁笑道:「從前說的二指大一張名片,現在這話卻應了。只是不用紅紙而用白紙,未免使人覺得不大吉利。」

  大小姐道:「許多事都是口招風,比如現在日本賣的清快丸,大家便說是清朝快完了。聽說警察局出有告示,不許叫清快丸,須得叫清涼丸。但是招牌上不仍是清快丸嗎?何苦做這些鋪蓋裡擠眼睛的事?要哩,就不許賣;要哩,就叫日本人把藥名改過。」

  她妹妹道:「洋人的事,他們敢惹嗎?」

  高貴咳嗽了一聲,郝又三才警覺了道:「吳鴻就是巡警教練所裡當教練的,他來會我,有啥子事情嗎?」

  大小姐道:「管他的,問問他看。」

  郝又三來到客廳,吳鴻正背剪著手,在瀏覽壁上掛的顧印愚新近才由湖北給父親寫寄來的一張單條,便轉身招呼了,問道:「顧印愚可就是顧子遠?葛表叔花廳裡那副顧子遠的對子,很像你這條子上的字。」

  郝又三笑道:「大不同,大不同!顧子遠是幾十年前到四川來的江南名士,顧印愚是現在在湖北做官的四川人,兩家的字也迥不相同。」

  「還有一個啥子何子貞的字,到處裱褙鋪裡都有他的東西。我看倒是學顧子遠的樣子。」

  「哈哈!你老兄不精于此道,我們談別的事好了。我想你老兄此刻枉顧,或者有啥子事情吧?」

  「不錯,」他點了點頭道,「我是特為來通知你,這幾天不忙到學堂去。」

  郝又三從高貴手上,把茶碗接過,送到他的跟前,照規矩把碗蓋揭開看了茶,方道:「為啥子呢?」

  「還不是為今天的事?路提調回去,很生氣,聽說已稟報了賀大人。賀大人也大發雷霆,聽說已下了嚴令,叫南區警察,一律武裝,從明天起,見一個學生,就打一個學生,打死勿論,就說是革命党……」「未必然吧?」郝又三不相信地道,「官場縱然再渾再橫,總還不致有此吧?」

  「唔!難說!單講我們所裡,大家都是氣哼哼的,說你們學界太蔑視巡警的人格了。大家都在摩拳擦掌,只等路提調今夜答應了,他們明天就要找你們算賬。你要曉得,巡警們都是一夥不好惹的精壯小夥子,差不多跟我們邛、蒲、大一帶的刀刀客一樣,要是發了毛,連父母都不認的。今天幸而是制台大人在那裡壓住了台,不然,定打濫了,大家都是好刀好槍的,又有子彈,幾千學生算得啥!」

  郝又三仍是那樣溫和地道:「你說得太過火了。巡警再兇惡,總還是有人管束著在,路廣鐘再不講理,趙制台也絕不會讓他們如此亂來。誣學生為革命党,倒是官場長技,不過幾千學生,不必盡是革命黨,打起官話來,總不會叫人相信。何況今天鬧事時,幾千學生都在場,若果都是革命党,只怕趙制台早已吃了炸彈了。學生在今天吃了這麼大的虧,著你們巡警戳傷三個人,尚且不曾借機會鬧事,豈有明天散開了,赤手空拳的,會變為革命黨的道理?」

  「現在的世道,咋能說道理!就像今天的事,你們學界為啥子要排斥巡警呢?巡警已好好讓了步,你們還逼著來質問,凶聲惡氣的樣子,還要搶我們的槍!……」

  「胡說!」跟著紅呢夾板門簾一啟,香荃橫著眼睛走了進來道,「姓吳的,你少胡說!……」

  郝又三忙站起來喊道:「二妹!沒有你的事,你跑出來做啥?」

  「我同姐姐在窗子外頭,聽得不愛聽了!這姓吳的,真不是他媽的一個好東西!……」

  「二妹!你還要亂說呀?」

  大小姐也在窗子外面開了口了:「哥哥,你不要光說二妹。我們親眼看見巡警無故殺人,怎麼要卷著舌頭,說學生先搶槍呢?巡警是啥子東西?差狗兒罷咧!就敢這樣無法無天嗎?我們不是沒見過世面的,省城也不比鄉壩裡頭,鄉約保正駭不著人!哥哥,虧你同他辯論,真可惜話了!」

  郝又三為難極了。吳鴻起初很是惶恐,繼而卻忸怩地笑道:「這一定是大小姐了。……大小姐罵得對!……我今天並沒有到所裡去……是聽來的話。……我來報告一聲,是我的好心。……我本來沒啥見識……請大家指教!……指教!……」

  郝又三連連打拱道:「舍妹們的脾氣太躁了!這樣得罪老兄,真真該死!」

  「倒不!……只是今天不好請見大小姐……改日定要請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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