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暴風雨前 | 上頁 下頁
七〇


  教育會會長徐先生,一頭大汗,急走在趙制台跟前,一躬到地之後,才逼著聲氣說道:「大人放心,不妨事,是巡警教練所的巡警用刺刀戳傷了三個學生,不妨事的!已經派人把學生們安頓下了,不妨事的!」

  趙爾巽是那麼深沉不可測地一笑道:「該沒有破壞分子從中作祟吧?」

  四

  事情的起因,因為運動會本是學界辦的,並未邀請學界以外的團體來參加,不想開會之時,忽然來了一夥幼孩工廠的幼孩同巡警教練所的巡警。在學界方面,是徹頭徹尾反對此事的,反對的根本原因,則是看不起這兩種人,認為不配和學界的人站在一條線上。

  教育會長被輿論挾持住了,不能不向各主管官員交涉,請飭令這兩夥人即時退出。勸業道周善培深知大家的意思,登時就答應了,在幼孩工廠乘人操表演之後,便叫帶隊的即刻將隊伍開走,這一股潮頭算是這樣平靜下去。巡警方面哩,因為巡警道不在場,而巡警教練所提調路廣鐘又偏偏是一個隻曉得巴結上司、欺壓善良、由警察學堂出身、在梓潼宮當巡官時便曾與高等學堂學生發生過衝突的人,這時正又仗恃著趙制台曾稱讚過他是能員,一聽見徐會長的請求,心頭業已不自在了,昂著頭說道:「甚嗎?難道巡警的資格不夠嗎?難道學界便是老上司嗎?說老實話,瞧得起你們學界,我們才來助威!不然的話,請還不來哩!」及至看見幼孩們規規矩矩地開走了,更其憤然說道:「周觀察那麼風利的人,如何沒一點宗旨,別人叫他讓,他就讓,太丟我們官場的面子了!不讓!我的巡警,不像幼孩,我的官員沒有觀察大,我這個人卻還有點骨氣,也不像周觀察那麼軟弱,不讓!斷乎不讓!看學界的人,把我壓制得了壓制不了!」

  但是徐會長對於一班不平的學界中的朋友,則力說路提調業經答應把巡警撤退。於是油印新聞一出,大家都相信「我們的會長真能辦事!」

  器械操的比賽開始了,各學堂的選手走到杠架跟前,依然有巡警教練所的選手在那裡;平臺跟前和木馬跟前,都如此,於是各學堂的選手就吵了起來道:「咋個仍是叫我們同巡警們比賽嗎?……莫把我們資格耍矮了!……不比賽了!不比賽了!」一個跑步,便各自散了。

  巡警們莫名其妙地著掃了這樣一個大面子,自然也憤恨起來。一班隊長教官們吵吵鬧鬧地說道:「學界難道就有天高嗎?說老子們不配!老子們奉令來給你們撐面子,就這樣跟老子們下不去?那不行!老子們非同他們娃兒夥爭一爭不可!」於是障礙競跑開始的第三組,竟有一個巡警估著加入了,並且到最後一個障礙,鑽麻布口袋時,一個自流井王氏私立樹人學堂的學生已經搶上前,鑽進口袋了,那不得口袋而鑽的巡警,好像早已蓄意,便握起拳頭,抓住那學生的腳,隔麻布就是幾拳。挨打的沒有作聲,看挨打的卻叫喚起來。

  這一下,全場學生都轟然了,尤其是一班中學生。好幾個成都府中學堂的學生,登時就憤憤然擁到巡警教練所駐紮的地方去吵鬧。不知怎麼一下,兩方便衝突起來,巡警們的上有刺刀的槍尖一舉,有三個學生便倒將下去,其餘的回頭便跑,一路大喊:巡警殺人嘍!巡警殺人嘍!

  風潮便是這樣起來的。有兵式操的學堂的學生們都把用不得的廢槍抓到手上,多數都吵鬧著要去同巡警們拼一拼。

  辦事人都瘋狂地奔來,在四周短住,嘶聲喊著:「不要妄動!不要妄動!我們已有辦法,和平解決!」

  學生們大喊:「和平解決嗎?我們要懲辦兇手!……要懲辦路廣鐘!……要賠償人命!」

  「辦得到!全辦得到!……大家安靜點!繼續運動!徐先生已辦交涉去了!」

  既流了血,徐會長辦的交涉方生了效,而路提調也才氣平下來,下令叫巡警撤退,自己也才帶著衛兵,坐著拱竿大轎,飄然而去。

  趙制台相信事情太小,並相信確實沒有破壞分子在其中作祟,便也不忙不慌,回到看臺上,看學生們繼續運動。

  繼續運動畢竟不甚起勁。首先是女看臺上的女賓們,因為逼近巡警教練所的駐紮地,經那麼一鬧,又看見了人血,在巡警開走之前,就把全個看臺騰空了。就是在城牆土坡上的觀眾,生怕還要鬧事,生怕波及自己,便也一哄散去了一大半。學生們受了如此其大的一場激刺,心裡都不快活,繼續運動,實在算是出諸強勉。

  郝又三更其不得意。他不得意,並不因為這場流血風潮,而是因為流血使替他鼓勁的人們都走了。所以他在五百米決賽時,竟自跑得懶懶的,讓七個人都上了前,他不跑了,回頭跳出欄杆,在休息處把夾衫抓起向學堂裡就走。

  許多同學都趕來問他:為何這樣做?他只搖著頭不開口。幾個年長的看著他背影歎道:「小郝到底是性情中人,他怎麼受得了這種激刺?遭受這種激刺而不動心者,其唯涼血動物乎?」

  郝又三洗了澡,換了衣服,因為學堂牌告自本日起有三天的休息,又因為有兩天沒同伍大嫂說過話了。他便走出學堂,步行到文廟西街口,喚了乘轎子,一直坐到南打金街來。是時,運動場裡正開始了一千米的最後競跑,那位教體操的教習還在找他哩。

  轎子在門口落下,他給了轎錢。忽見王念玉從裡面走出來,看著他道:「運動會就散了嗎?」他搖搖頭,要向二門裡走。王念玉拉住他道:「伍大嫂的丈夫剛回來了,你不要去抵相!」

  「啥話!……你莫誑我!她先前不是在看運動會嗎?」

  「我為啥要誑你?看運動會,是我陪著她兩婆媳兩母子去的,坐在城牆的茶湯擔子上,看見你走來走去,她還招呼了你幾聲,你沒有聽見。後來,我們便走下城牆,正碰著你賽跑;她高興得連連拍手,說你真跑得快。後來,鬧起事來,她害怕了,我們才回來的。剛進門,還沒把茶喝完,她的丈夫就回來了。黑騰騰,橫胖胖,滿臉大麻子又粗又壯的一個人。此刻正在他們堂屋裡大聲武氣地說話,你不信,你進去,看你打得贏他不?」他並且笑了笑,意思是斷定他必打不贏他的。

  郝又三覺得通身都軟了,把王念玉一隻又小又細的手握住道:「我咋個辦呢?」

  「現在恐怕沒辦法,別了幾年的夫婦,才見面,正是火辣辣的。我在門縫裡,看見那麻子一見了他老婆,眼睛裡好像冒出了火。她也笑得合不攏嘴。兒子同老娘子才走開,兩口子在堂屋裡就抱在一塊了,那樣子真難看!恐怕你還沒有吃過那樣的甜頭呢。」

  他跟著把他向大門外拉走道:「待在這裡太沒有意思!我替你想,耐煩等幾天,等他們熱過了,我趁空把她約過來,你在我房間裡會會她,倒還對。」

  他又笑著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只准會會面,規規矩矩地談一番話,卻不准亂來,我的床是乾淨的,我媽聽見了也不會答應你們。」

  郝又三蹙著眉頭,把腳一頓道:「還同我說笑話哩!……我們此刻到哪兒去呢?」

  「你回你的府上,我有朋友在悅來旅館等我,我還要陪他去看可園的戲。」

  郝又三回到自己家裡,葉姑太太已回去,正是一家人吃午飯時候。大家看見他,都很高興。香芸也因次日是星期,回來了,一看見他,都笑問道:「跑了幾個第一呀?」

  「幾個第一?決賽時我沒有跑。遇著那種事情,誰還有興會去競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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