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暴風雨前 | 上頁 下頁
六九


  「又三,我已看見競跑名單,想不到你也在內。」田老兄那麼親切地拍著他的膀膊道,「士三日不見,當刮目而視,吾子有焉!」

  「你到學堂裡看見的嗎?」

  「非也!劉士志先生幾個人辦了個臨時編輯部,我在那裡幫忙謄寫,看見的。」

  「你是詫異我參加競跑的了?」

  「也不很詫異,現在是講究尚武精神的時候,你二十幾歲的人,能夠振作起來,一洗積弱陋習,正是朋輩所熱心贊成。我告訴你一個新聞:蘇星煌已從日本回來,到了重慶,說是要籌辦一個啥子報,不日就要來成都了。這是傅樵村向我說的。」

  郝又三欣然笑著道:「星煌回來,好極了!只是傅樵村如何曉得?」

  「說是朱雲石寫信告訴他的,並且說星煌還為他辦的《廣益叢報》作了一篇很精湛的文章,專門討論川漢鐵路宜先修重慶到成都一段。」

  「你那裡有《廣益叢報》?哪一天借給我看看。」

  「可以,可以!……要開會了吧?正臺上已擠滿了人。趙制台怕已來了。我要辦事去了。明天在同春吃茶,好不好?」

  正面看臺上果然很多人,一眼望去,立刻可以分辨出來誰是官——官是穿著袍褂,戴著大帽的。——誰是紳——紳士與學界中一班先生,則是光著頭,僅在長袍子上套了件馬褂;講究的穿一雙靴子,不講究的連靴子都不穿。——以及站在台口下面的親兵衛隊。

  果然開會了,只見一個騎自行車的人沿著跑道,一面走,一面向欄杆外面的學生隊伍大喊:「預備!……預備!……擔任兵式操的預備!……」

  霎時間,軍樂齊奏,一道寫著「四川大運動會」字樣的白旗,一直升到中央一根旗竿頂上,隨風展了開來。而機器局特為大會制的大氣球,也從場中放在空中。

  兵式操舉行了,同時又來了兩夥隊伍。一夥全是小孩子,前面一道旗子,寫著「幼孩工廠」。一夥則是稍長大漢,全副武裝,前面一道旗子,寫著「巡警教練所」。

  巡警教練所的隊伍,也參加了兵式操,操得那麼齊整,那麼有精神,好幾個學堂的兵式操全趕不上,就是自以為可得第一名的高等學堂的兵式操,也比得太不成模樣。學生們自己的議論是如此:「我們本是文學堂的學生,兵式操並非我們的專長,我們也不曾天天操練;哪能像巡警教練所那樣,本是以兵式操為主要課程,他們操得好,是他們的本等。」

  但在一班辦學的人的心裡,則以為運動會本是我們學界比賽優劣的大事,如何能讓一個官辦的巡警教練所羼將進來。何況巡警並非學生,學生是何等的高尚,學界是何等的尊嚴,巡警乃官吏的走卒,與皂隸輿抬相去一間的東西,如何能與學生比並?

  而一班教體操的更其不平,他們說:「這才豈有此理!我們勞神費力教學生操練,我們只能在自夥子當中來比長短,怎麼會鑽出一夥巡警來掃我們的面子?要是容他們比賽下去,我們學生一定會失敗到得零分的!」

  這時,幼孩工廠的啞鈴操也動了手。也操得那麼有精神,而又整齊。更因為是小孩子,連當隊長的,連喊口令的,全是小孩子,這更引起場內場外的新奇讚美。因此,他們每一個整齊動作,都引起了一片極其熱烈的拍掌聲。

  一場表演之後,便有幾個身穿五色衣服的雜役,搖著鈴,拿著編輯部油印出的新聞與評定的甲乙紙,沿跑道向眾人散發。

  在第三張新聞上,便有這樣的言語,說運動會中,實不應該叫幼孩與巡警來參加。因為兩者都與學界無關,而且有玷。於是乎學生中間,就漸漸起了不平。

  到一百米競跑開始時,幼孩工廠的隊伍,竟自整著隊出了會場。據油印新聞的報告,則是勸業道周善培——是由商務局改的。是由一個臨時差事改為一個實缺道台。——已向眾人聲明,幼孩工廠之來參加,只算是客串,並非與學界競賽,想在運動會中得點什麼成績。既然引起誤會,他已飭令全隊開回,以求大家的原諒。

  郝又三隻注意看競跑的人去了。就大部分的學生與觀眾,也正起勁地在看那一夥穿著各色衣服的選手,在跑道中爭先飛跑。沿跑道欄杆外駐紮著的各學堂學生,更各各睜大眼睛,只要看見同學的跑前了一寸,便拍掌歡呼:「鼓勁呀!……鼓勁呀!……」

  雜役已來通知,五百米競跑預賽集合。幾個同學遂偕同郝又三一齊來到出發處,那裡的人很多,還有幾個外科醫生。

  教體操的教習也來了,接了郝又三的夾衫,又親自打了兩個生雞蛋給他吃,又鼓勵了他幾句。

  預賽一共八十名,分為八組。郝又三派在第二組,同跑人的身體高矮都差不多,除了一個是高等學堂的同學,其餘有鐵道學堂的學生,有藏文學堂的學生,有通省師範學堂的學生,有附屬中學堂的學生。看來都很瘦弱,歲數都在二十二三歲上下。

  第一組列了隊,哨子一響,飛跑了。

  唱到第二組的名,郝又三在四名。預備哨已吹了,他才想起沒有帶濕手巾,已來不及了,照樣把左腳跨出半步,蓄著勢只等第二次的哨子響。

  似乎經過了好久,哨子才響了。他跑出去,恰在第三名上。剛剛小半圈,覺得欄杆外伍大嫂的聲音,尖利地喊著:「鼓勁呀!……」他不由斜過眼睛一瞥,果然是她。

  就這一瞥,他已落後了兩名,趕快向前一沖,在轉彎時,又加快了幾步,便搶到第二。女看臺上也起了一陣拍掌聲,他不敢再看,曉得是他妹妹們在鼓舞他。他很想再沖前一步,把那個鐵道學生趕過,無如那學生的腿骭真快,跑到大半圈,依然在他前頭一步之遙。

  到終點只差四五丈了,高等學堂的同學一齊拍起掌來,大喊:「小郝勝了!……小郝勝了!……」

  他也很詫異何以竟跑在頂前頭,居然跑得了第一。

  幾個同學與體操教習一齊笑著奔來,架住他兩膀,緩緩走著道:「你跑得不錯!……那個姓張的,便吃虧分了心……差不遠了,偏偏回頭一看……你只一沖,就上前了四步。……記著!……決賽只有八名,就是預賽每組的第一名。……你只不要分心……打開胸脯,眼睛專看著前頭!……你此刻得在氊子上去躺一躺!」

  他很想轉出欄杆去同伍大嫂說幾句話,可是注意他的人太多,剛走不遠,就聽見人人在指著他說:「那不是跑第一名的郝又三嗎?」

  五百米預賽完畢,高等學堂學生跑得了兩個第一。那一個同學,在郝又三看來,是不大行的。教體操的教習也來向他說:「我看八個第一裡頭,弱的不少,有四個跑到終點,都幾乎暈倒了。看來,你到底行些。記著我的話!決賽第一名,一定是你了!還想不想吃一個生雞蛋?」

  此刻會場中忽然一片聲鬧起來。睡在氊子上的郝又三急忙跳起,只見正面看臺上一班官員都站了起來,頗頗有些驚惶樣子。

  鬧聲更大了,約莫辨得出的,只是東也在喊打,西也在喊打,而一堆堆的學生,有空手跳過去的,有提著廢槍跑過來的,情形很紊亂。

  一班辦事人異常著急。趙制台已帶著好些穿公服的官員,從看臺上步行下來。他的湖南衛隊也全把刺刀上在槍尖上,一個個橫眉劣眼地把在遠處亂得有如出巢蜂子般的學生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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