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暴風雨前 | 上頁 下頁
六八


  普通操已乏味了,而兵操尤可恨。廢槍領來了,是奇重無比的九子槍,並且還牢牢地填了滿槍管的鐵砂。大概營務處的人過於小心,生氣學生們太聰明靈巧,會將廢槍修理出來造反,所以才費了大力,把槍管給塞了。他們卻未想到,縱然有槍而無子彈,又何能造得起反來?

  槍是那麼重,教兵操的教習,平常很為學生們看不起而直呼之為「丘八」的,現在因為運動會之故,忽然重要起來,一開始就教學生托槍開步跑。不到三天,郝又三同好些學生的肩頭都著槍身打腫打破,而兩臂更其酸軟得絞不起洗臉巾,提不起筆。

  學生們說:「我們並不想當兵,又不想到運動會中抓第一,為啥子要這樣苦我們?」教習則說:「既是兵操,就該有軍國民的資格。鄙人留學東京,對於兵操,向有研究,托槍開步跑,是兵操中最要緊的科目,要是學精了,啥子軍國民都抵不住的。」

  一星期之後,兵操竟自大大進步,托槍開步跑時,大家一口氣居然可以跑上半裡,而槍筒也居然不在肩頭上跳動。郝又三自己覺得身體強多了,他向伍大嫂把手臂伸直道:「你捏捏看,肌肉多硬!恐怕你丈夫的身體,也不過如此吧?」

  伍大嫂笑眯了兩眼道:「身體再好,總是粗裡粗氣的,有啥好頭。我愛的並不在身體好,卻要斯文秀氣,會說話,會溫存人。」

  「那麼,二天運動會裡,我又不該去競跑了。」

  「你又該啦!因為你又太秀氣了,若果你能夠武辣一點,我更喜歡。」

  伍大嫂要他武辣一點,他本來不願意去充競跑選手的,一回學堂,竟自到教習跟前,自行陳報他願意去競跑。

  教習把他看了又看道:「論身體,你怎麼得行?不過你腿骭還長,鼻孔還大,你試在操場裡跑一個圈子我看。」

  才跑了半圈,眼睛就花了,許多同學都拍著手道:「鼓勁呀!……鼓勁呀,小郝!……」

  教習拍著他尚在聳動不已的肩頭道:「還行,還行,雖然氣不長,腿子還快。你能從今天起,每天多吃幾個生雞蛋,多跑幾個圈子,前五名有希望。」

  郝又三充了競跑選手,不但同學們詫異,如此一個喜靜的人,何以此次會這樣起勁?就連他家裡的人,也在議論他,都說到運動會開會這天,要去看他跑。

  南校場裡已將男女看臺、官憲看臺,張燈結綵地搭了起來。順著城牆斜坡這面的天橋、平臺、假城、浪橋、木馬、杠架等等器具,也修理好了,沙坑也挖松了。

  各學堂已經停課,從早到晚,已有一隊隊的學生,開到操場裡來操演了。高等學堂隔壁的教育會裡,也天天在開會,邀約著各學堂主腦辦事人,商討競賽的科目及組織。會長徐先生雖然是教學出身,也曾到日本考察過,自以為是個很維新的人,但對於體育,到底外行,而來同他商討的一班先生們,也不見得比他更內行,並且這在成都,又是伊古以來的創舉,無可依傍,只好由大家心頭,隨便想了些科目雜湊起來。

  到開會前兩天,秩序單子幸而議定了。教育會長恭送了一份給四川總督趙爾巽——就是護理總督,調任川、滇邊務督辦大臣趙爾豐的胞兄。——回來時,很得意地向會裡人說:「趙制台身任一省總督,卻沒一點兒官場習氣。號房把名帖一傳進去,立刻就請,請到大花廳中。親自讓我炕上坐,親自送茶,開口徐先生,閉口徐先生,謙遜得很。看了單子,只是說贊成贊成。還說開會那天,定要親來觀光。並送了幾百元錢,叫買成東西,作為各學堂的獎勵品。如此休休有容的大員,全中國多有幾個,國家也就有望了。」

  秩序單子,教育會長雖沒有親自送一張給郝又三,但學堂裡已把它油印出來,郝又三到底取得了一張。競賽科目,除了兵式操,柔軟操,啞鈴操,一種整隊的操演外,還有木馬比賽,杠架比賽。至於競跑項下,則有算術競跑,英文競跑,障礙競跑,高欄競跑,一百米競跑,五百米競跑,一千米競跑。

  郝又三的意思,所有的競跑,他都想參加,都想得到前三名。他來同體操教習商量,看可不可以辦到。

  體操教習說:「豈有辦不到之理!以前的飛毛腿,日行五百里,奔馬不及,但是要成年累月地練習才行。練習時,腿上綁著鐵瓦。從一匹加到十匹,要是綁上十匹鐵瓦,尚能跑得同平常人一樣,一下子把鐵瓦取了,跑起來,真會像飛的一般,任憑何人都追趕不上了。只是目前已來不及,最好,你多吃生雞蛋補一補,少跑幾項,留著精力,專跑五百米同一千米。臨跑時,不要著急,並須預備一張濕手巾銜在嘴裡,胸脯打開,眼睛對直看在前頭,只要你不暈倒,是可以跑勝的。現在趁著操場裡白線已經畫出,再加勁練習一天,明天卻不要跑了,要好好休息一下,多吃生雞蛋補一補。」

  第二天,全學堂都緊張起來。辦事人不知從哪裡借來了四名號手、兩名鼓手,由體操教習領著,在內操場走了幾周,教學生們怎麼樣來踏拍子。他自己也不曉得在哪裡借了一身黃呢軍服來穿起,袖口上鑲了三道邊,褲管外側也鑲了一道邊,還佩了一柄嶄新的指揮刀,樣子很威武。

  一班競跑選手,在開會那天,是得了特許,不必排隊出去。於是,郝又三便睡得晏晏地才起來,並遵守體操教習之囑,空肚子就吃了五個生雞蛋。

  吃了飯後,大家都吵吵鬧鬧準備起來。郝又三把香芸特為他編織的一件黃色絨線緊身,穿在白洋布小汗衣上,覺得輕暖異常。把髮辮盤起,戴了頂他老婆給他用一爿白布一爿藍布特製的運動帽——照著體操教習出的樣子做的。——剛把髮辮緊緊地束住。下面單褲腿上,縛了條青布綁腿,是伍大嫂比著他的腿做的,還用白線刺了一枝梅花在上面。腳上是一雙布底布面操鞋,是他自己向鞋鋪定做的,已穿過幾次,很是合腳。

  大家還在耽擱,他已披著夾衫出來了。

  天氣也很好,已經晴了兩天,大家都很憂慮今天要陰雨。成都的氣候,每每如此,晴了幾天,必要陰雨幾天,暮春尤其是多雨之季。然而今天卻很好,雖然有些白雲,卻很薄,日影時能從中間篩射下來。

  運動場裡已是號鼓喧天,旗幟飛揚。赴會的學生隊伍,正一隊一隊開來。秩序單上雖沒有規定,而大家卻不約而同,一進會場,必先繞場走一遭,然後到指定的地方排著隊等候開會。

  學生隊伍很整齊,走起正步來,一起一落,居然沒有亂。不過從女看臺跟前走過時,很少有人不掉過頭去,向一班女賓,尤其是向一大群系有玫瑰紫色綢裙的淑行、毓秀兩個女子學堂的女學生,行個有力的注目禮的。

  女賓入口處,有警察把守,但凡衣履和氣概稍為不像上等人家的婦女,便不准進去。郝又三遠遠望見姨太太,賈姨奶奶,他的少奶奶,他的丈母,全進去了。人太多,擠不上前去打招呼,而進場的人還源源不絕地在來。

  男女看臺並不很大,幸而城牆斜坡,恰好就像羅馬鬥獸場的看臺一樣,那裡以及城牆上,因就容了不少的人。並且有許多人還喜歡到那裡去,這由於城牆上臨時設了不少做小生意的攤子,從賣茶湯、鍋塊一直到賣白斬雞、燒酒的全有,而看臺上,除非有了熟人,才能得一杯淡茶喝。

  郝又三配有選手標記,是可以隨便遊行的。他從會場正門入去,先就繞到女看臺前,看見香芸、香荃正同姨太太諸人坐在一處,他遠遠打了招呼,把夾衫解開,露出他那身運動裝束。大家只是笑著點頭,香荃站到台口邊來,大聲向他說道:「嫂嫂說的,叫你跑慢點,不要摔了筋斗,把腦殼跌破啦!」

  連在旁邊聽的人都笑了起來。郝又三紅著臉走了開去,遠遠看見城牆土坡上若干婦女當中,似乎有伍大嫂同著她的婆婆伍太婆在內。他正想翻過竹欄,到土坡上去看看,忽然看見田老兄同著幾個人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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