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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九

  香芸自此每次到書房來,不是拉著嫂嫂、妹妹,便是同著哥哥,或是帶上大侄兒心官。一次生,二次熟,三次隨便點,四次有說有笑,五次就無甚顧忌地談起心來。最初看尤鐵民,好像是個不大容易接近的、非凡的人,漸漸就覺得他性情還好,又會說話,漸漸更覺得他聰明伶俐,學問也好,見識又高,無論說什麼,他都曉得,回答起人家的話來,又能委婉曲折,剛剛投合你的心意。哥哥不用說了,對於尤鐵民早就佩服得五體投地,口裡提到他,不是豪傑,便是志士;就是嫂嫂那麼個忠厚人,就是妹妹那麼個不懂事的毛頭女娃子,也都說尤鐵民好。但是仔細體察來,尤鐵民雖說對她們都好,不過對自己似乎總有點異樣,也就因為有點異樣,所以她才格外高興和尤鐵民見面,也才敢於有時獨自一人到書房去同他對坐說話;從不提到他們這回失敗事情,也從無意思問到他將來行動。

  時間過得也快,一霎眼就差不多半個月。首先是學界中的人心已漸安定。趙爾豐雖沒有明文頒佈,但提學使方旭卻有私人信函送致高等學堂總理胡雨嵐,請他轉告各學堂辦事人安心辦學,各教習安心教學,各學生安心求學。他的信固然沒有「斷不株連」一類的肯定話,不過言外之意是明白的;同時也揣想得到,這信必是趙爾豐授意寫的。除此之外,在學界中還傳遍了一件小事,也足證實官場態度,這是在楊維被逮去的不幾天,忽然寫了一封親筆信,由兩名成都縣差人送與通省師範學堂一個教習林冰骨,要紋銀二百兩使用;並說即交去差帶回。

  林冰骨也是留學日本的,也是同盟會會員,又和楊維有私交,楊維被逮去的頭一天,還曾到學堂裡去會過他。他是這樣一個有重大嫌疑的人,當時拿著信,不由就愁著了。這二百兩銀子,到底該不該出呢?不出,對不住朋友,顯然他們受了逼迫,才這樣寫信要錢;出哩,看來斷不是一次二百兩,二次四百兩,可以了結,說不定以後回數更頻繁,要的銀子也必然更多。想來想去,拿不定主意,一頭想起學道街志古堂書鋪管事周永德和王棪有交情,和學界又極接近,在紳商學界中是個有名望的正派人。因來請教周永德,這事該怎麼辦。

  周永德思索了一會,方主張銀子暫時不忙送去,待他親去會見王棪,問清楚情形再說。他們最初以為王棪一定有許多恐嚇話,還考慮到該如何如何去應付,不料王棪對周永德的答覆,才是叫他轉告林冰骨,千萬不要送銀子去。說他的衙規是不准差人需索的,說楊維也無須用錢,並帶笑說,他對楊維很為優禮,現刻住在他小花廳裡,吃的是上飯,和他吃的並非兩樣;末後說出他對這案子的看法是:「當然是政治犯了!我正四面八方托人向護帥疏通,希望從輕發落。要是能夠照西洋文明國那樣辦,當然很好,即使不然,也希望限於在逮去的這幾個人身上辦,不要牽扯寬了。不過……」他的同寅中間,卻不見得能夠像他那樣又公正、又淡泊,出了力的,總希冀有點好處;所以要把案子辦松,又不要開花,還得他多勞一點兒神哩!

  當然,王棪說的話,誰也不相信是他由衷之言。但是從他語意上,到底看得出是絕不會株連到旁人身上去了。

  因此,郝達三才真正放下了心……

  郝達三之所以知道王尚白是尤鐵民的化名,由於劉姨太太告訴。劉姨太太之曉得,由於她親生女兒香荃告訴。

  當香芸把王先生何以又叫尤先生的底裡告訴香荃聽時,先就再三囑咐過她,千萬不能對第二個人說;事後又經香荃指天畫日、賭咒不向第二個人說。香芸同她哥哥、嫂嫂本不敢相信她賭的咒,大家猜想,這回事不同了,或者三五天工夫,她是可以不致洩漏吧?卻萬萬沒有料到,還沒隔上三個鐘頭,她父親便打發春桃把她哥哥叫去,追究起這件事來。

  郝達三起初很生他兒子的氣,認為他糊塗透頂,不明利害。

  「……也不想想,我們是啥子人家?從你曾祖父起,三代為宦,不管官大官小,說到底總是大清朝的臣子。別人可以鬧革命,我們是斷乎不可以的!……你還要強辯嗎?窩藏革命黨,包庇革命黨,就和革命黨同樣犯了罪;治起罪來,不但不能末減,因為你曾祖父祖父都做過命官,吃過俸祿,照道理說,還該罪加一等哩!……朋友,朋友,難道朋友就比自己的父母還親?我不相信講新學的,就連親親之誼也不顧了!你現在並沒有分出去獨立成家,怎能說出了事,不牽扯到父母、兄弟、姊妹?還有你的女人,你的兒子哩!真正是糊塗蟲!為啥子連這等利害都不想想!……」

  要不是大小姐趕來,不依道理地袒護著哥哥,痛痛排揎了父親一頓,照郝達三的脾氣發作下去,真可演變到非把尤鐵民立地攆走不可了。到底郝達三還是氣哼哼地氣了半夜。

  就在當夜,由大小姐把姨太太請到嫂嫂房裡,細細緻致地把這事說了一番。最重要的是「你想嘛!若不是吳金廷受了田伯行的支使,把人家對直送到我們家來,難道是哥哥甘願去把人家接來?既然來了,哥哥又怎好把人家朝門外推呢?再說,人家也是多麼好的人!你問妹妹就曉得了。幾天來,大家處得情情美美的,大約案子一松,人家也要走了,難道人家要在我們家住一輩子不成。只要我們自夥不吵不鬧,連底下人都不會曉得,外人又怎會曉得?要說怕連累,這也只好怪田伯行,怪吳金廷。其實不連累也連累上了,就把人怪死,也不中用!與其攔中半腰來得罪人,不如大家商商量量賣一個好人情到底,說不定將來總有一點好報的……」

  當然是香芸的話發生了效力。香荃看見父親生氣,因為失悔自己嘴快,也背地向娘說了許多話,證實姐姐所說句句是真,並又賭咒說,若果爹爹真不聽勸,她便要碰死。

  第二天,郝達三再把兒子叫去說話時,氣已平了,還把尤鐵民他們這回的事,從頭至尾問了一番。問知尤鐵民不過適逢其會地當天才到成都,當夜就碰著逮人,其實根本就不算本案犯人,他才認可了兒子的行為尚無大錯。唯一怪他的,為什麼不先稟告他而就自己做了主:「這等事情,干係何等重大,你們年輕人,只憑著自己的感情,啥都不顧了。要是先來同我商量商量,或者更周到些,何至如此鬼祟,弄得大家懸心吊膽!……」

  香芸說道:「倒也說不上懸心吊膽。人家住在書房裡,連二門都沒出去過,除了我們這幾個人,就連三叔和賈姨娘,也只曉得有個王先生,底下人更不用說。只要妹妹不再這樣敞口標……」

  「姐姐,我再也不向人說了!你不信,我賭咒。」

  姨太太瞪了她一眼道:「少胡說些,二女子!你那脾氣再不改的話,我的命一定會送在你手上的!」

  郝達三把手一揮道:「別鬧了,聽我說吧!我所謂懸心吊膽,並不是指我們家裡人而言。我最擔心的,是葛寰中,他又在辦案子,他又認得尤鐵民,又早知道尤鐵民是革命黨,據你們說,尤鐵民雖不是同案人犯,到底是有嫌疑的。現在案子沒有鬆勁,設或被葛寰中曉得,即令礙著我的情面,不好親自上門要人,但他是很可以告訴王寅伯,叫成都縣簽差來的。那時,你們咋個搞呢?」

  果如媽媽在時所說:「老姜的確比新薑辣些!」看來,父親慮的甚是。

  大家商量一會,只有一個辦法,就是交代看門頭張老漢,不管有什麼人來拜會老爺,一概擋駕,就說老爺病了。要是葛大老爺一定要進來的話,就請葛大老爺對直到上房來,不要朝客廳和書房裡讓。來會少爺的客,除了田先生不用通傳外,任何人都只能請在大廳上等著,叫高貴拿名片進來稟清了,再憑少爺定奪會不會。

  門禁加嚴之後,郝達三又向兒女們慎重囑咐:既然說的是王尚白,那麼,即令私下談話,也須加倍留心,千萬不能再提說他本來姓名。「你們看,這回要不是大小姐偶爾失言,二女子又怎能多嘴呢?古人說的駟不及舌,又說,一言興邦,一言喪邦,實在可以做你們的座右銘的!二女子還應該格外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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