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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只管如此,郝達三到底添了一樁心事。直到楊維寫信向林冰骨要銀子,由周永德口頭傳出王棪的態度之後,郝達三知道這事,才算一塊石頭落地。

  當其他煙癮過飽,拿著一本閒書躺在煙盤旁邊瀏覽時,腦裡一閃,不由想到王寅伯為啥會把楊維安置在小花廳裡,請他吃自己一樣的上飯?莫非他們是親戚嗎?當然不是囉!「是親戚,便不會逮他了。不是哩,這樣優待,卻又為了啥?」王寅伯是個官迷。有人說,他只要能夠升官,連老子他都可以出賣。葛寰中說過,他們局子裡有一個由警察學堂出身,最近已經由佐雜班子搞到即用知縣的路廣鐘,不就是這樣的人嗎?而且楊維又是謀反叛逆的犯人,又從他手上逮去,腦殼能否保牢,尚在未定之天。然則,王寅伯要這樣優待他者,「唔!這中間一定有道理,對他、王寅伯,一定有啥子好處的!……」

  及至從兒子口中問知楊維是日本留學生,是在日本加入革命黨,並且見過孫文。說起來,在逮去的幾個人當中,算是最有資格的一個人。若果要按律嚴辦,挨頭刀的應該是他了。但他偏受著王寅伯的優待,則何也?「莫非王寅伯在燒冷灶嗎?……一定是!一定是!王寅伯只管是官迷,卻也是個聰明人,他必然看見了一些什麼朕兆的了。……唔!……唔!……」

  他朦朦朧朧地感到尤鐵民之躲到他家,對於他,未始不算是塞翁失馬。何況尤鐵民的資格,據說,比楊維還高。王寅伯既能燒楊維的冷灶,尤鐵民現躲在他家,他又為啥「樂得河水不洗船」呢?

  因此,他才決定要翻轉來,把這個幾乎被他攆走的革命党、破壞分子、目無王法的匪徒尤鐵民,也好好地摶一摶。先向他大小姐表示說:「不管怎樣,尤鐵民總之是你哥哥的老朋友,又和你嫂嫂、你兩姊妹都常時在見面,也算是我們通家之好,只管我們對得住他,救了他一時的災難,到底沒有正正經經請他吃頓飯,我也沒有陪過他,敬過他一杯淡酒,這於道理上,似乎有點說不過去。你替我想想,好不好把正興園廚子找來,成成器器地做一桌上等魚翅席,補請他一頓,以盡我做主人的一點敬意?……你想,到這時候才補請,他該不會疑心我有啥子用意吧?……如其真會引起客人疑心,這倒是一把粉搽到後頸窩上去了,那就不用補請也罷!」

  香芸是非常贊成她父親正正經經地請尤鐵民一次的。但與她哥哥、嫂嫂一說,葉文婉先就笑著把嘴角一撇道:「與其這時候補請人家吃魚翅席,倒不如那個時候莫發脾氣,也不怕著人家聽見了慪氣!」

  郝又三道:「你又要來打岔!也不想想,我們在後間房裡說話,幾重棉布門簾遮得那麼嚴密,氣都透不贏。況且這兩天,鐵民還是那樣心平氣和的,一點不像聽見了什麼的樣子。……我只懷疑爹爹為什麼會有此一舉?……依我說,其實可以不必,只要爹爹能夠抽一點空,多和鐵民談談,倒還親切得多。」

  香芸不以他說的話為然。她說:「爹爹是那樣的派頭,怎能和人家談得攏,莫要把人家得罪了,倒是讓他們少見幾面的好。爹爹打算正正經經地請人家吃一頓,自然有他的用意,或者因為罵過人家一場,現在在磨盤上睡醒了,想不過,借此補一下過,也未可知。不然,爹爹是多麼講究禮法的人,怎能在媽媽的百期尚沒有滿時,就包席請客?」

  葉文婉笑著說道:「年多來爹爹都沒有正經包席請過客了,倒是稀奇事。只不曉得這次請尤先生,到底有沒有外客?要是沒有外客,我看,這一席就不容易坐滿。」

  郝又三和香芸倒不把她的話認為笑談,兩個人議論了一會,找不出一個較好辦法。要是不請陪客,算來只有一主一客——郝又三不好把自己算入,這有兩種習慣不許可:一是尚在熱孝期中的孝子,斷不准許宴會;一是父子不同席,老子陪客,兒子更只能在一旁服侍的。——一主一客吃一桌上等魚翅全席,的確不大像樣。要是請陪客哩,因為坐首席的是尤鐵民,算來只有田老兄一人作陪才合適,而其他五個人,便難於物色了。兩兄妹只好來向父親請教。

  殊不知父親早有安排,一番話說出,竟使兩兄妹佩服得了不起,想不到父親怎會開通到這步田地。

  父親首先的安排是,不另外請一個陪客。他兒女的顧慮,他已想到,除了人不合式外,他還更深一層慮到在喪服期間請客,到底是驚世駭俗之舉,即使大家不說閒話,而講禮的人定然會道謝不來,請了等於虛請。

  父親其次的安排是,全家人都作陪,不分尊卑男女。既然尤鐵民是維新人物,而又是通家之好,除了劉姨太太,都日常相處熟了,同桌吃一頓飯,有何不便?又有何不可?只有一點要和兒女們商量的,就是郝尊三同賈姨奶奶,要不要請過來?

  大小姐連連搖頭認為不好,說:「賈姨娘是揍不上臺盤的,叫她來伺候女客,倒還下得去,叫她陪男客,又是人生面不熟的,莫把她拘束死了。況且還帶一個小妹妹,又沒人接手,多不方便!」

  大少爺也搖頭說:「賈姨娘倒在其次。只是三叔啥都不懂的人,但又喜歡說話。不但氣味不相投,說不定還會惹一些麻煩出來。起碼,他可以把尤鐵民的情形,拿到茶鋪裡去當新聞講。若果他在桌上,我們都只好悶聲不響地只顧吃喝了。」

  劉姨太太也不贊成。但又顧慮到三老爺是頂愛吃好菜的,要是知道全家人都上了席陪客,獨不招呼他和賈姨奶奶,他豈不又要借事生風嗎?要安頓他,除非先向他說好了,再叫廚子格外做兩三樣精緻好菜,加三斤好酒,給他送過去。

  老爺大為稱許道:「很好,就這樣辦吧!……不過,這麼一來,連二女子算上,僅只五個主人,一個客;別致倒別致,然而六個人吃一桌全魚翅席,到底太冤枉了,徒然好死了底下人。而且既是一種家宴形式,我想,把席擺在客廳裡面,也未免不稱;擺在倒座廳裡哩,你們媽媽的靈柩又停在前面堂屋內,心裡總覺難安。只有六個人,不擺大八仙桌,僅用一張中等圓桌,不分首次座,那麼,擺在書房內,倒綽有餘裕,大家更可脫略些,你們以為怎樣?」

  大家都說好,也只劉姨太太說了一句:「不怕客人多心,嫌我們太不恭了嗎?」

  大少爺說:「不會的,鐵民本就是個撇脫人,先再向他說清楚,斷不會多心。」

  老爺又說:「人少桌面小,那就不能用全席面。不如再別致一點,簡直就叫廚子做成便飯樣子,把一些裝門面的圍碟、瓜杏手碟、中點、席點、冷葷盤子、座菜、火鍋等完全蠲免了吧!……」

  姨太太笑道:「都免了,吃啥呢?」

  「有吃的!一大古子清湯魚翅做主菜,前面配四色小炒,後面配六個大碗,末後再一古子好湯,配幾種家常小菜下飯。你們估量一下,吃得飽吃不飽?」

  當然吃得飽。

  「不嫌菲薄嗎?」

  當然不菲薄。

  「若再添一樣堂片燒填鴨、兩盤千層餅,可以容八個人吃了。菜的樣數不多,價錢出夠,叫廚子專心專意做出來,我相信一定比雜七雜八的全席面還要好,還得吃,說不定這又成為一種款式,將來還會傳開哩!」

  真是別致,真是新款式,甚至上菜、斟酒,在書房內外服侍的,也只派定春桃、春英、春喜三個小丫頭。就中只一點還略存禮教古風,那便是只在客人面前設了雙牙筷,老爺面前一雙包銀烏木筷,其餘都是白竹筷。

  主人不拘禮,客人更是興致勃勃。

  郝達三入座之後,首先舉杯道:「尤世兄稀客,兄弟又因多病慵懶,難得奉陪;兒女輩不甚懂事,平日招待不周;早就想薄設一席,請罪壓驚的……」

  酬酢如儀後,他又道:「……既已破俗,便請暢飲幾杯。這是先室藏的允豐正仿紹酒,還可以。可惜我不能飲,你們都是吃酒的,代我各敬兩杯吧。」

  尤鐵民本就健談,主人再一迎合,趁著酒興,他更議論風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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