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暴風雨前 | 上頁 下頁
五八


  一班辦案有經驗的老幕友——當然有王俊廷在內,也有田老兄的那位親戚在內。——聚頭研究之下,更發現了一種大可置疑地方,即是像這麼重要的結盟謀反名冊,理應有一個機密地方存放,怎能放在一口挑箱中間,而又擺在客棧的一間沒人住的房裡?還有,有了名冊,就應該有印信,有旗幟,以及其他謀反叛逆,如像以前紅燈教等起事時所應有的那些東西。為啥這次所抄獲的,就只一本不大像樣的名冊,連什麼諭帖、公文、信函等一切可以連帶做證的東西,全沒有呢?大家不好說是王棪或者其他什麼人有意假造來加重案情,只好說難保不是破壞分子的壞主意:一方面好使官府上當,一方面也連累善良,如其真要按名捉拿的話,那一定會弄到人心惶惶,也會把好多人逼上梁山,豈不反而墮入了匪人的奸計?

  據說,賀綸夔道台、高增爵知府,最同意這班老幕友的見解,不主張多所株連,只把案子限於逮去的那幾個人身上究辦。他兩人的私意,原本還要辦輕些的,因為黃德潤曾經面稟過,文明國家對這種人,叫作政治犯,犯的罪,叫公罪,大抵都是關上幾年,驅逐出境了事。我國法律本於專制政體,早為列強譏為野蠻,聽說現在法制館訂定的新刑律,已經載有國事犯專條,便是採取各文明國法律精神。

  雖然新法律尚未頒佈,可是我們已經有了預備立憲的上諭,官制也在改革中,「卑職的愚見,此案,可否不必按照謀反叛逆、十惡不赦的律例辦理?張治祥等又都是有功名的書生,只因急於政治改良,以致不擇手段,只管結盟倡議,到底還查不出作亂的確證。如能邀恩許以自新,該犯等定將感激圖報。卑職愚見,伏懇兩位大人鈞裁!」但是趙護院首先不答應。他認為質證明白,犯人等並未經過刑訊,便已供認是實,這怎麼還能寬縱?而今採納輿論,不再多所追究,聽那些不法之徒逃亡斂跡,已算網開三面了;若再聽從黃令主張,豈不成為養癰遺患!什麼文明法律,朝廷沒有頒佈,我們當臣子的,怎好逆揣?何況治蜀以嚴,我在永甯道任上是收過效的。你們再去商量吧!……

  田老兄搖著頭道:「看來,事情就壞在張孝先、呂定芳這兩個東西。要是不讓這兩個壞東西鑽進來,你們的事情或不至於失敗得這樣凶。逮去的那六個人,因為無憑無證,也不會啥都供認了。……不過,還算僥倖,就由於我們胡總理出頭反對,大家一附和,所謂一網打盡,斷乎不會實現了;只那幾個人的腦殼……嗯!……」

  尤鐵民接著長歎一聲道:「當然犧牲無疑!那倒用不著研究,只是太可惜了!成都的一點革命種子,算是連根剷除!」

  郝又三勸道:「莫要灰心。你們還是可以再來搞一回的,等時間長一點,大家不再注意了。」

  「談何容易!」尤鐵民把那顆短髮蓬蓬的頭一搖道,「你們哪裡曉得,這回事情,由於很久以來眾心所向一致,自然而然才搞了起來,一經波折,大家的見解就不同了。本就沒有統率指揮的人,將來更不容易找人號召……」

  大家只好默然。

  尤鐵民又忽然興奮起來,說道:「卻也怪了!余培初他們明明告訴我,有千多顆子彈,由新兵營弄出來的,還由嘉定弄來了幾顆大炸彈,說是都放在他們客棧裡的,為啥又沒搜著呢?」

  田老兄道:「也算僥倖之一,要是搜著了,大家就更不好說話囉。」

  郝又三忙說:「說到炸彈,我倒想起來了,正要問你,是不是今年在敘永那地方製造的?」

  「不是。大約是在敘府造的。不過最初試造,倒在敘永。黃理君因為配藥不慎,受了重傷,抬到重慶醫治。我過重慶時,還去看過他,幸而只把頭面傷了,破了相。……告訴你,造炸彈的地方,就在敘永興隆場黃簏笙家裡。炸藥爆發時,據說,幾乎把屋頂都衝垮了。幸而黃家院子大,又在場外幾裡遠,不然,早著官府發覺了。」

  「雖沒有立刻發覺,但已引起官府的注意,曉得四川革命黨人能夠製造炸彈。所以這次王寅伯咬定他們要丟炸彈起事,官場中人才無不相信,只管沒有把炸彈搜出,卻不能不說他們這次失敗,敘永的炸藥爆發畢竟是個遠因。自然,最大的原因,還是由於大家平日的言語行動太放肆了點,因而引出了奸細。於此,可見凡事稍一不慎,就會發生惡劣的影響,這回對於你們來說,未始不算是跌一次跤,長一次智,大家以後總應謹慎些的好!」

  郝又三在朋友當中是最年輕,最無世故,最難發議論的人。因此,尤鐵民好像感到了侮辱,滿臉不自在地瞥了他一眼,慢慢說道:「多謝你的盛意!多謝你的善言!但是,你不知道失敗就是成功。例如這次的失敗,你以為是意外嗎?其實大家早已料到,早已有所準備,首先,他們就未曾公舉一個人出來統率指揮,其次也未曾商量到起事之後,下一步怎麼辦。大家之所以明知無成而又要這樣做者,一方面固然出於憤慨滿奴之專制,決心與之偕亡,而一方面也只打算把已死的人心,藉以振奮一下,說明白點,就是等於向同胞們敲一下警鐘。他們的犧牲,本不足惜。所可惜的,就是猶豫不決,未曾早點下手,乘其不備,轟轟烈烈幹他一場而後死。假使果能把趙爾豐等奴才炸斃幾個,請想,現在不已傳遍全國了嗎?不已使千千萬萬的愛國男兒聞風興起了嗎?不已使那拉氏老婦、載湉小兒駭昏了頭嗎?所以要當革命黨人,就非具有這種只問耕耘,不問收穫的犧牲精神不可!所以革命党人的行為,就必須豪邁無前!所以革命黨人的言談,就必須鋒芒畢露!革命黨人是最瞧不起儒家的危行言遜的!」

  田老兄曉得他在扯橫筋,因為他氣太盛了,不便和他爭辯,只是笑笑了事。但是郝又三好容易才培養起的一點兒革命傾向,卻被他這一番隻問耕耘,不問收穫,也就是只求犧牲,不求代價的偉論打了回去。

  八

  又過了幾天,各方面消息傳來,證明案子果然松了勁。大家已經知道王棪不但不像前一晌那麼得意揚揚,還逢人申辯這回事情,他只是奉命行事,逮人是出於不得已。至於多所株連,想以人血來染紅帽頂,簡直連想都沒有想過。並且親自到胡雨嵐家裡去,請總理勸勸護院:「適可而止,莫為已甚!」

  郝達三去拜候了葛寰中回來,也說葛寰中很高興王棪之勞而無功,訾議他把火色看差了。又說:「辦這種案子,本不容易,比如奪黃蜂窩,搞得不好,便會遭蜂子錐了手的。而今王大老爺吃了虧,我們也算學了回乖了!」看來,葛寰中的氣也同樣的餒了。

  情勢如此,躲在郝家的尤鐵民,是盡可以走的了。然而他仍舊安居在郝家毫無走的意思,大約與郝香芸不無有點關係。

  郝大小姐是那麼聰明豪爽,正如她哥哥所稱道。但還有兩種德行,為她哥哥所不知,而為她嫂嫂所深悉的,第一是愛用心思,第二是好勝。

  因為愛用心思,所以思慮極多,又極細密,每逢一件事,她總比別的人多想得出幾種理由;卻也因此往往超過了靶子,反而把事實的真相搞錯了。這在她嫂嫂說來,就謂之曰多心,又謂之曰彎彎心腸。在前本不如此,差不多自她生病以來,才是這樣。

  又因為好勝,便事事都想出人頭地,便事事都要博得人家的稱譽,只要有人恭維她,她心裡一高興,任憑犧牲什麼,她都可以不顧而只圖別人滿意。這在她嫂嫂說來,就謂之曰愛戴高帽子。這倒是與生俱來的一種習性,不過愈到近來,才愈加強烈罷了。

  她嫂嫂之與她處得很好,就由於在後來摸清了她這兩種德行,善能迎合利用,使她忘記了自己。而尤鐵民卻本於他在日本常和女人接觸的經驗,無意之間,抓住她的短處,便也博得了她的歡心。

  香芸和尤鐵民會見後的第二天一天都不舒服。心裡很想到書房去走走,又害怕別人說閒話。只好暫時找著香荃來排遣。香荃是那樣無憂無慮地大聲在說,大聲在笑。到吃午飯時,她忽提說許久沒有到大花園看三叔的小妹妹,問她姐姐願不願意去走一遭。若在平日,香芸是不肯去的,第一層,恨她三叔,她看清楚了母親的死,大半由於生他的氣。第二層,看不起賈姨奶奶,倒不是因她曾經是母親的丫頭,而是因她與高貴的鬼鬼祟祟,她常向哥哥嫂嫂批評賈姨奶奶太好賤了,生成的賤骨頭,揍不上臺盤的東西,雖然所生的那個小女娃倒非常之像三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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