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暴風雨前 | 上頁 下頁
五六


  尤鐵民定睛把香芸看著道:「郝小姐自然在女子學堂讀書的了。」

  香芸低著頭,只微微一笑。她哥哥代答道:「沒有,因為父母不肯,總覺得成人姑娘,不宜在街上走……」

  「倒無足怪,老年人的思想,大半如此。不過,像郝小姐的聰明,埋沒在家庭中,很是可惜。若是離開家庭,豈不又是一個赫赫有名的蘇菲亞了嗎?」他說完,還不住地歎息。

  這是大小姐畢生沒有聽見過的恭維話,心上不由安慰起來,放大膽拿眼把尤鐵民一看,覺得這個人確是有種不討厭的神氣。因為尤鐵民的眼光又射了過來,只好把頭低了下去。但心裡很想再聽聽這類的話,偏她哥哥卻與他談到別的正經話上去了。

  末後,她哥哥忽然問道:「你起初說要找我說一件要緊事,是啥子事?」

  尤鐵民看著他兄妹一笑,一時沒有回答。

  「舍妹在旁邊,不便說嗎?其實,不要緊,舍妹雖然不是蘇菲亞第二,性情卻是很豪俠的,不然,也不會欽佩你們,也不會敢於同你見面了。」

  尤鐵民忙道:「你會錯了我的意思。像郝小姐這個人,聰明俊朗,哪裡還會使人感覺不便。我還要說一句不客氣的話,假使你兄妹兩個易地而處,恐怕你令妹的成就,早已遠過於你之現在了吧?」

  香芸的臉又紅了起來,卻是口角上掛出了好些笑意,眼睛也格外活潑了。

  她哥哥掉頭看著她道:「尤先生的話對不對?」

  香芸看著她哥哥道:「尤先生誇獎得太過,我拿哪一點趕得上你!」這是她進房間以來,第一次開口說話。

  尤鐵民便理著話頭,帶辯駁帶恭維地同她談了起來。談到中國人重男輕女的不對;談到張之洞勸婦女放腳之有卓見;談到日本女學之何以勃興;談到婦女應該有的抱負:不依賴男子,改良家庭,幫助男子做有益的事,育養兒童做國民之母。

  談了好一會,香芸也居然敢於看著他,毫不紅臉,毫不心跳,毫不著急地說了八九句簡短話,而態度也漸漸自然起來,安舒起來。

  郝又三依然要問他起初打算說的是一件什麼事。

  尤鐵民道:「起初因為在你府上躲了這幾天,就只起居在這兩間房子裡,就只同你一個人在說話,也太不像路過成都,要在此玩耍幾天的樣子。老伯縱然不生疑心,底下人難免不要見怪,一下傳說出去,於你府上就有不便了。所以,我想明天等田伯行來時,聽他消息,不管他們的吉凶如何,我是打算出城走了。我一睡醒,就想到這上面……」

  郝又三道:「這你又多了心。我向家裡人說的,是我太寂寞了,你遠道回來,我特意留你暢談幾天,廣廣見聞,不是為你,全是為的我。就在今天下午,我向大舍妹還是這樣說的,你不信,只管問她。」

  香芸接著說道:「是的,哥哥是這樣說的。因為我說尤先生的相貌怎麼會同王尚白一模一樣,追問起來,哥哥才說了真話。」

  尤鐵民把手一拍,笑道:「可見保守秘密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又三才守了幾天秘密,就忍耐不住了,哈哈!」

  他又連忙一轉道:「卻也不怪你,因為郝小姐太聰明了。要是人人都像郝小姐,人世間哪裡還有秘密。幸而像郝小姐這樣的聰明人還不多,我倒不怕你再洩漏。」

  郝又三笑道:「你這張嘴真可以!大概是鬧革命,到處演說,把嘴說滑了。」

  他妹妹也抿著嘴一笑道:「尤先生倒不要這樣光湊合我,嫂嫂還是可以探得哥哥的秘密的。」

  「當真,說到又三嫂,卻該請見。今夜既見了郝小姐,明天定要拜見又三嫂。」

  「嫂嫂回娘家去了,一時怕不得回來。」

  外間有人進來了,郝又三趕快掀簾子出去,是高貴的聲氣,在請問就消夜嗎。

  香芸也站了起來,要走的樣子。

  尤鐵民便道:「明天再見嗎?」不覺又把右手伸了過去。

  香芸只好把手給他一握,忽覺通身微微一顫,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直從手指尖傳到心裡,連答話都說不出了,趕快低著頭走了出去。

  六

  光緒三十三年十月二十九日半夜捉拿革命黨人一件事,在成都一般人的生活中間,並沒有引起什麼波動。要說有點什麼影響的話,那也只限於下東大街的長興店、中東大街的鴻恩店、走馬街的保和店、青石橋的永和店、學道街的源泰店和德升店這幾家客棧。

  據田老兄親身的調查,據傅樵村到他有來往的官場地方的探詢,方弄清楚了那一夜被逮去而確實有名可查的,一共是九個人。楊維、黃方果然是從永和店逮去的;從鴻恩店逮去的,叫張治祥;從保和店逮去的,一個叫王樹槐,是武備學堂前幾個月才畢業的武學生,一個只有十七八歲的青年小夥子,叫江竺;從源泰店逮去的,就是向來在茶坊酒店、旁若無人地高談革命、任何人都可引為同志的黎慶餘;從德升店逮去的,是一個陝西人江永成,曾經在警察局當過巡員。此外,還有一個叫張孝先,一個叫呂定芳,卻不明白從哪家客棧逮去,據一班賬房、么師說,這兩人還時常同一個叫王忠發的人,只是隨時肯到各客棧來同那些人吃茶喝酒,有說有笑而已。

  人是逮去了,各人的行李東西也拿走了,有的客房搜查了一下,據說,並未曾搜出什麼手槍炸彈等兇器,甚至連跑江湖的人所必須攜帶的解手小刀都沒有一把。一般的議論便說:「都是些赤手空拳的斯文人,哪裡像造反的,若說這就是革命黨,那才活天冤枉哩!」

  但在學界裡卻謠言蜂起了,一人傳十,十人傳百,都說:「要逮人!要逮人!」平日額頭上掛著志士招牌的那些人,當然有的請了病假,有的悶聲不響,有的甚至逢人就聲明:「本人歷來便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好好先生!」可是不假而走的,到底不少,據說連通省師範、連敘屬中學的學生,一總算起來,怕不有三四十人?學生們一走,先生們也不免著了慌,也有裝病的,也有走的,好多學堂幾乎都陷入半停頓的狀況。這時,高等學堂總理胡雨嵐,因為是翰林院編修,一個地位很高的人,又到日本和美國去考察過,在四川開辦學堂,又是奉有特旨的;平日同四川總督不僅是平等來往,而且還受著總督的相當尊敬。他因此就出頭說話了。他相信四川也有革命黨,但他不相信四川的革命黨就和廣東、湖南兩省的一樣,也不相信就是孫文、黃興的黨徒。他說,對付四川的革命黨最好的方法,只在於各地官吏實心奉行新政,政治一清明,民智一開通,革命黨自就可以消滅於無形。他也相信這次在成都所逮的人中,或許也有所謂革命黨,但他卻懷疑未必便是首要,也未必便是其中的破壞分子,或什麼暴徒。他認為多半是一些求治心切、不識大體的青年,「性情浮躁,罔識忌諱則有之;倘能加以陶熔教誨,說不定還是國家的人才哩!」

  因而他對於已經逮去的那些人,不主張按照大逆不道的罪名辦理,對於謠言所傳的有人打算把案情擴大,不但想借此要在學界中來多逮些人,借此把囂張可恨的學界打擊一下,借此把平日看不順眼的人收拾幾個,甚至還想借此機會多開保案,多升幾個官,多記幾次功,他更是大罵起來。他罵:「這一些過場,都是王棪那個狗頭搞出來的!他眼睛紅了,他良心黑了,也想拿四川讀書人的血來染紅他的頂子嗎?好吧!他有膽量,叫他只管搞!我卻有本事先去質問趙季和。不然的話,我還可以呈請都察院代奏,參他狗頭的官!叫他連一個知縣前程尚保不牢靠!那時,大家扯破了臉,我拼著到北京跑一趟打京控,倒要看他狗頭的腳肚子到底有好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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