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暴風雨前 | 上頁 下頁 |
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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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又三慨然說道:「本來用不著商量,只由於鐵民太多心了!」 田老兄道:「也得商量一下,倒不關乎他應不應該在你這裡躲避,而在怎樣對你老太爺措辭。這麼大一個人住在家裡,總不能說不叫主人知道的道理。」 他們商量定妥,就說王尚白君是蘇星煌的至好,新由日本回來,要到川邊去,路過成都,得耽擱一下;住客棧不方便,只好在這裡借住幾天。 郝又三又拿出十幾元錢交與田老兄,叫為尤鐵民去置備幾件衣服和一些必需東西。 五 仍在她嫂嫂房裡——她嫂嫂因為有點事情,帶著兩個小孩、兩個奶媽回娘家去了,說是要住三四天才回來。——大小姐笑著問郝又三:「這王尚白,怎麼很像尤鐵民呢?」 郝又三看著燈光裡掛在壁上的那張三年前由日本寄給他的蘇星煌、尤鐵民、周宏道此外還有幾個四川學生合照的八寸相片,也忍不住笑道:「你覺得很像嗎?你幾時看見過王尚白?」 「他到媽媽靈前上香時,我同二妹不都在靈幃裡嗎?」 「二妹呢,她怎麼說的?」 「她不大留心,只笑他的假帽根梳得那樣毛,又不巴適。」 郝又三沉下臉來看了她兩眼,又四面看了看,才湊過頭去,悄悄說道:「這是頂緊要、頂秘密的事,你千記不要向別的人說啦!不錯,你的眼力一點不錯,王尚白就是尤鐵民的假姓名。」 「他為啥要改姓更名呢?」她是那樣急於要曉得的神情。 「因為他是革命黨。」 「他是革命党,這何待你說,我早就曉得的。可是為啥要做得這樣鬼鬼祟祟,生怕人曉得的樣子,一天到晚,躲在房裡,就跟姑娘一樣?」 「你這話才奇怪啦!革命黨能夠光明正大地出來謀反叛逆嗎?要謀反叛逆,就得鬼鬼祟祟,何況這次成都事情失敗,他也是有名在案的一個逃犯呢。」 他於是便把尤鐵民的經過,盡情儘量告訴了她一番。在敘述上,對於尤鐵民,自不免有一種恭維的描摹,而這描摹遂自然而然在大小姐的心情上激起了一種朦朧的崇拜、欣羡。 她不自覺地舉眼把那壁上照片一看,自言自語地道:「倒看不出來,這樣一個醜人,還是一個英雄!」 郝又三道:「你覺得他醜嗎?」 她笑道:「還不醜嗎?一張翹寶臉巴,眼睛落到岩裡去了,又瘦筋筋的。不過,一雙眼睛卻有神光。」 郝又三把大指拇一蹺道:「你們的眼力真厲害!一看之下,好歹分明,我們就不行,相處了幾年,從沒有把人看清楚過。」 於是尤鐵民的種種,就變成了他們兩兄妹的談資,一直談到二更。郝又三才說:「他從下午睡起,這一覺可該睡夠啦。我看看他去,快要消夜了,該起來了吧?」 他站了起來,大小姐也跟著站起來。 他看了她一眼道:「妹妹,你也打算去同他談談嗎?」 她把頭低了下去道:「你的男朋友,又不是親戚,我咋好見得?」 「現在是一切維新時候,男女見面談話,本不要緊。我記得,他們出洋以前,不是約你進過合行社嗎?爹爹本來肯的,就只媽媽不肯。如今事隔快五年,男女界限,不像以前那麼嚴密。以前,婦女何曾有在街上走過,如今,大成人的女學生遍街跑;以前,除了唱堂戲,婦女們得隔著竹簾看看,如今,悅來茶園、可園樓上便是女賓座。風氣已這樣開通,還有啥子顧忌,並且是我陪著你去的。」 大小姐把鬢髮一掠道:「哥哥,我聽你的話,是你叫我去見男客的,後來有了閒話,我可不管。」 「我當然負責!……我想也不會有啥子閒話。」 他們遂一直向書房走來。聽見姨太太正坐在煙榻旁邊在同父親說話——自從太太死後,老爺的鴉片煙盤,已公然擺在姨太太的房裡。——香荃的笑聲,則一陣一陣從另一間房裡傳出,曉得她正和春桃、春英等在玩耍。 大小姐剛進書房,心裡忽然覺得一緊,仿佛要看見一個不相識的什麼怪物似的,不禁拿手把她哥哥的衣角一扯,正打算說什麼。 大概像是聽見了腳步聲,尤鐵民只穿著一件薄薄的棉緊身,猛然掀開門簾,從燈光中走出來道:「是又三嗎?我早起來了,正打算找你說一件事。」 郝又三道:「不只我一個人,還有一位生人要來見見你,我給你介紹……」 尤鐵民便退了進去,郝又三握著他妹妹手腕,一直將她牽到房裡。 桌上一盞小保險洋燈點得很亮。尤鐵民已把一件長夾衫抓來披在身上,連連扣著紐扣。 大小姐十分蹐局地站在她哥哥身邊。她哥哥卻滿臉是笑,向那張著大眼,神態惶惑的尤鐵民說道:「這是大舍妹!……她很欽佩你的,願意同你見見。……我想,現在風氣已不像從前閉塞,你又出過洋,彼此見見,可以的吧?」 尤鐵民才擺出笑臉來道:「可以,可以!有啥不可以?」趕緊向香芸深深鞠了一躬,又把右手伸出來,要同她拉手。 她早已通紅了臉,此刻連耳根都紅了,不自由地向後一退,手卻伸不出來。 尤鐵民忙將伸出的手向椅上一讓道:「請坐啦!……郝小姐,我們倒是久仰的,早就想請見,也曾向令兄說過。……又三,我們是說過的吧?我還仿佛記得是因為說《申報》的事,可是嗎?」 郝又三點頭道:「剛才還說起這事,一晃就是五年,光陰真快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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