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暴風雨前 | 上頁 下頁 |
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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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金廷道:「我就不進去了。問候了老太爺同姨太太後,我就回小學堂去了。大先生,你的病,像還沒有十分脫體,得再好生將息一下。學堂裡倒還風調雨順,請放心好了。」 「你見了家嚴,怎麼說尤先生的事呢?」 「尤先生的事,我一根筍就不清楚。只田先生再三叫我守秘密,叫我跟著轎子跑來,說尤先生不大認識公館,又免得張大爺通傳的麻煩。我見了老太爺,只說一個姓王的才從日本回來,特為來會你,不認識路,才請我領來。」 尤鐵民向吳金廷一揖到地道:「吳先生,你的情誼,我是銘諸五內了,嗣後定然要酬報的,今天太勞你的精神同腳步了!」 名為是老爺的書房,實際早已讓歸少爺了。隔壁一間,自從三老爺與賈姨奶奶移住大花園的學堂去後,也讓給了少爺。從少奶奶身孕一大,少爺有時回來,便在這裡歇宿,所以床鋪帳被全是有的。 尤鐵民到房裡一看,覺得很是嚴密。後窗外竹樹紛披,看不見一個人影,除了鳥語,也聽不見一點人聲。前面就是書房,湘妃色的棉布門簾一放下來,儼然另一世界。 他放了心,將瓜皮帽揭下,露出蒙在頭上的發網,指給郝又三看道:「這也是你們那位吳稽查在戲班上給我找來的,真費了他的心了!」 又歎了一聲道:「好危險!只差一顆米就遭抓去了!……想不到現在成都也公然這樣戒備起來,簡直不是半年前的樣子!」 郝又三道:「你們的事我早就曉得要失敗的,卻不知道你也回來了。如其昨天看見你,漏個消息,或者還可挽救。」 「不行啦,田伯行已約略向我說過。時間太晚了,已被他們搞到不能挽救的地步,幸而我昨天回來,落腳在長興店。如其仍然落腳在青石橋永和店,當然同楊莘友、黃簏笙住在一起,那一定也著逮去了。我同余培初躲在掌櫃娘房裡時,親耳聽見那些差狗在喊,永和店的那兩個已抓住了!」 「黃露生?」郝又三張大了眼睛問道,「當真有個黃露生?可見他們硬是弄清楚了的!」 「當然囉!不然的話,葛寰中怎能誇口說,安排把他們一網打盡呢?」 「當真會一網打盡嗎?」 「我希望還沒有。不過糟糕的是,放在余培初房間裡的一口衣箱,據說,是一個武備學堂學生姓王的交與謝偉,謝偉前幾天出省走了,才又交與余培初;其中有一本名冊,被差狗們連箱子拿走,余培初和我的衣服行李也一併拿去;東西不要緊,就只那名冊,要是搜出來了的話……」 「這麼重要的東西,若先毀了,豈不乾淨些嗎?」 「就是說嘍!如其我昨夜到時就曉得,也叫他們拿出來毀了,偏偏到出事之後,余培初才告訴我。」 「你是從哪裡回來的?怎麼這樣巧,一下就碰上了?」 「說來話長!我上半年在瀘洲同謝偉、熊克武、佘竟成他們開會時,就商定了,在今年中秋前後,於瀘洲、敘府、成都這三個地方同時並舉,只要一處成事,我們在四川就算有了立足點。等我到上海去搞萬國青年會——這是黃簏笙出的主意,大家都認為可行。——稍有眉目,又回到東京去報告孫先生時,他們不知為了啥,一直舉棋不定,改期又改期,改到好些地方消息洩漏,冤冤枉枉犧牲了多少人。孫先生叫我趕緊回來,看一看有沒有補救方法。半月前到了重慶,一打聽,方知道成都方面,雖已聚集了不少人,也是還在猶豫狀況中。我感到不妙,便連夜連晚趕來,昨夜才和余培初幾個人談了一會,本來定於今天通知各人,趕快收拾離省,不要坐等失敗了的;卻萬萬沒料到省城官吏早已戒備,簡直不像我上半年回來時所看見的樣子。這班東西,公然也學會了!今天早晨,若不靠了余培初機警,我也幾乎跑不脫。」 「真的,你又怎麼跑脫的?」 「說起來,也是偶然。余培初在長興店占了兩間客房,一間在上官房,一間在後面接近掌櫃的臥房。我到長興店,被安置在上官房那間。昨夜談得很夜深,便在後面那間,隨便倒在余培初床上睡著了。不料天還沒亮,余培初慌慌張張把我拉起來,朝掌櫃臥房就跑。其時,業已人聲鼎沸說:『逮人來了!』到處都是燈籠火把。掌櫃出去了。掌櫃娘連忙把我們塞在床上,一床大鋪蓋把我和余培初蓋得嚴嚴密密,直到差狗們搜尋了一遍,把我們行李全拿走後,余培初才同我分了手。他乘夜跑了,說是到川北他一個朋友家去。我只好借了掌櫃一身衣裳,拿白帕子把頭一包,從後門溜出,無處可走,只好到你們廣智小學。幸而田伯行在小學堂。他倒很熱情,卻慮到上半年我到過那裡,怕小學生們認出我,不免反惹麻煩;才叫那位吳稽查去弄了一件頭髮網子,又另借了這身衣服,把我打扮起來,拿轎子朝你這裡一送。當時,我神魂未定,只好由他擺佈。現在想來,你府上怎能由你做主?我是革命黨,是清朝的對頭,你藏匿了我,一旦踩捕出來,你就與我同罪。以我一個人,連累到你府上,這怎麼使得?等田伯行來了,商量調個地方,或者跑他娘的,倒妥當些。」 郝又三知道藏匿革命黨的干係太大,心上也有點害怕。不過要把尤鐵民推出去不管,那,無論如何,都辦不到的。便道:「你已經改了裝,改了姓,我想就住在我家,斷不會有危險。且等田伯行來商量妥了,我再設詞告訴家嚴同家裡的人。田伯行為啥不同你一道來呢?」 「他給長興店老闆還衣服去了,也好張揚說我已出了省。並且順便打聽一下消息,大約就要來的。……你有茶嗎?給我一盞!我口裡又幹又苦!」 郝又三不好叫人倒茶,便親自到房裡來倒。 少奶奶還在後房收拾打扮,只香芸在房裡,正看著陳奶媽扯開衣襟露出一隻品碗大的飽奶,在喂華官的奶。便掉頭問她哥哥:「書房裡的客是哪個?來得這麼早?為啥不叫高貴泡茶,卻自己來倒便茶?」 「是哪個說的書房裡有客?這樣嘴快!」 「春喜去提洗臉水看見的。到底是哪個,這樣的親密?」 「姓王的。」他不自然地笑了笑,跨出房門,才答應了這一句。 「要不要洗臉水?」仍是大小姐在問,「叫春喜打一盆出來,好嗎?」 既然春喜已看見了,也就不再回避,他遂點頭道:「也好!」 田老兄已一徑走入書房,也是滿頭的汗。一面絞手巾,一面說道:「昨夜搜查的客棧多囉!我在長興店一打聽,才曉得東大街、走馬街、青石橋、學道街十幾二十家客棧,全都搜查了。到底逮了好多人,還不十分清楚。並且聽說這次果然是成都、華陽兩縣差人,由華陽縣捕廳率領,會同城守營的兵丁出的手。只有少數警察在棧房門口把守,維持秩序。所以市面上還清靜,沒有亂,好些街道竟自不曉得有這件事。」 尤鐵民問道:「你可曉得那些人抓去,關在哪裡?」 「這倒沒有去打聽。想來,既是成都、華陽簽差捉拿,那一定關在兩縣衙門,現在正在風頭上,許多事還不好打聽。不過看這情況,事情還沒完結,像你這樣嫌疑重大的人,不管怎樣還是應該躲些時候。」 尤鐵民蹙起眉頭道:「就是要同你商量哩。你看,趁著這時跑了的好,還是躲在成都的好?」 「這何用商量!你這時走,難道四城門和水陸兩路沒人盤查嗎?走不得!躲在成都,本不能說十分平安。不過又三這裡卻好。不管他們怎麼查訪,也斷乎不會查訪到他們官宦人家來,何況又三這裡,門無雜賓,稍為生疏一點的人,哪能隨便闖入?他又居喪在家,有人陪你,起居一切也方便,只要你不走出他這書房,我敢擔保絕對平安無事。又三,你看怎樣,該不該這樣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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