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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高貴端了一張矮腳白木方凳進來,上面還放了一塊稻草墊。這是預備孝子在熱孝期中,不得已而會見尊貴賓朋時坐的,名字叫苫。本來只該是一塊草墊,官場中改良了,才加了一張矮腳白木凳。也因為南方人和四川人都不習慣盤膝坐在地上的緣故。至於按照古禮,雙膝點地、屁股放在腳踵上的坐法,那更不行了。

  葛寰中不禁連連點頭道:「只有我們詩禮世家,到底還考究這些!我常說,我們中國什麼都可革新,都可學西洋,獨這古聖先王所遺留的禮教,是我們中國的精神文明,也是我們中國之所以為中國的國粹,是萬萬改不得的。比如日本,服制只管改了,而跪拜之禮還是保存著沒有廢。……達三哥,你們這次喪事,辦得還不錯吧?那天,我實在太忙,上了香就退了,沒能給你幫忙陪客。」

  郝達三揮著手上紙撚道:「不行啊!和先嚴、先慈的喪事比起來,就差遠了!老三沒有經過大陣仗,我的精神也不濟,諸事都從簡了。或者等將來開奠出殯時,辦熱鬧些,庶幾可免旁人議論。」

  「依我看,成服那天,也就下得去了。本來禮隨俗轉,目前大家都在從簡,你一家從豐,還是免不了旁人的議論。總之,現在是新也新不得、舊也舊不得的時代,不管做什麼,都困難。……其實哩,一身一家的事,倒還比較好辦,何也?自己猶可做主。唯有公事,尤其是警察方面的事……咳!……」

  郝達三微微笑道:「你們警察局的事,依我看,就比其他各衙門的事好辦得多。因為是新政之一,沒有成法可循,自然就少了多少拘束。比如某些應興應革的事情,倘若在各衙門辦,那必定是等因奉此呀,等由准此呀,等情據此呀,不曉得要轉上多少彎,比及右諭通知貼出,大約總要很久時候。你看,你們警察局幾方便!只要想到某事該辦,於是一張條令發下來,點到奉行,這樣不拘成例的辦法,還喊困難嗎?」

  「唉!你說的是周觀察當總辦時候的事。那時,確乎不錯,啥都是新規模,並且省會地方保安責任,全由警察局擔在肩膀上,權柄也大,所以事情辦起來,硬是一抹不梗手,大家好不有精神。而今卻變了,負地方保安責任的,已經不光是警察局,連成都、華陽兩首縣,都鑽了出來了。華陽縣鐘仁兄到底還懂事,還說過:『省會地方情況,敝衙門早未過問,其實生疏得很,但凡這方面事,還是偏勞老兄,秉承總辦大人,相機處理。設若需要兄弟參加意見時,通知一聲,兄弟一定過局請教。』成都縣王大老爺便不同啦,儼然就是一副會辦面孔了。不唯要問事,還要做主,卻又不屑於和我們這些有資格的老同寅商量,把個具有新規模的警察局,搞得來新也不新,舊也不舊。你想想,在這樣局面底下辦事,還說不困難嗎?」

  郝達三很覺詫異,把紙撚灰就地一彈道:「怎麼又變了樣?……是幾時變的?《成都日報》上並沒看見有這項公事,街上也沒有告示貼出來。」

  「制度並沒有更改,只由於江安事情發生,各方謠言蜂起,說是破壞分子都麇集到省城來了,怕出大事,趙護院才下了密劄,叫一府兩縣會同省會警察局加強防範。這只算是臨時委派的差事,而且又是下的密劄,當然不出告示了。」

  「剛才說的江安事情,又是怎麼樣的?我們也沒聽見過。」

  「沒聽見過?咳!你的耳目也太閉塞了!老哥,莫怪我直言不諱,要是你能夠把鴉片煙戒了,打起精神,常常出來走動下子,多上幾回衙門,多坐幾回官廳,或者多拿幾百兩銀子出來把大花樣捐夠,弄一個差事到手,往來的同寅一多,別的不說,像這類機密公事,怎會有不曉得之理?我曾經同又三議論過你,說你宦情太淡,其實你就誤在這個鴉片煙癮上!」

  郝又三幾乎笑了出來,看見父親的臉已通紅,才強勉忍住,把頭掉過去,瞅著後窗外面一株桂花樹。聽他父親乾笑了兩聲道:「說得很對。我也曉得我的一生就誤在這上頭。……我現在已下了決心要戒。……以前,曾經戒到一天只吃幾分了,又三他們是知道的。……就由於先室故後,一傷心……無以為慰,才又多吃了一二錢。現在決心戒!……只是江安的事情,可否談一談?」

  「當然要奉告。不過這是機密公事,你們賢喬梓知道就是了。一則和目前省城的保安,畢竟有些關聯,差不多的人,可以不談。像黃瀾生這位仁兄,嘴既不穩,又專愛打聽這些有妨礙的事情,他問過我幾回,我就沒有告訴他。設若他來問到,不談最好了……」

  跟著,往懷裡摸出一隻日本造的鹵漆紙煙盒來打開,自己取了一支,又將煙盒伸向郝又三道:「抽一支吧!熟人跟前,用不著拘那些俗禮。」

  等到紙煙咂燃,方慢條斯理講起江安的事情。

  江安事情,原來是這樣:有一天下午,江安縣衙門的二堂上,忽然來了一個頭髮披散、衣裳撕破的中年婦人,大喊有天大冤枉事情,要見縣大老爺面訴。並聲明說,她是刑房書辦戴皮的野老婆。幸而縣官還勤快,登時就在二堂上,青衣小帽地接收了那婦人的控訴。婦人說,戴皮同著他的家老婆的女兒,原就住在婦人的家裡。平日彼此的感情已經不好,今天,不知為了什麼,戴皮醉醺醺地回來,同著他的女兒,抱了很多柴草向屋裡亂堆亂塞;同時還拿起清油罐子,向柴草上又灑又淋。她去阻攔,戴皮父女就打她,並說,到夜裡還要放火;火起了,有人進城來發財,他戴皮明天發了大財,就賠償她的新房子,又高又大,比舊房子好百倍。她說,那麼,等我把鋪蓋枕頭抱走了,你們再放火。戴皮不准,兩父女又打她。她單身一人,打不過,只好來喊冤,懇求大老爺為她做主。

  本來是芝麻大一點小事。就因戴皮是個劣名素著的房書,燒房發財,也未免可怪。姑且簽差拘來一問,不想兩父女一到堂上跪下,因有婦人質證,不待動刑,便供出了一件大事。據供,有革命党頭子瀘州人楊兆蓉、隆昌縣人黃金鼇在幾個月前,就買通了他。叫他參加起事,事成之後,又做官,又發財。幾天以前,那夥人又來了。有幾十個人都住在城內客棧裡,說是帶有炸彈槍支,但是並未目睹。又說,定期今夜起事,叫戴皮專管放火。火起之後,便有他們勾結好了的鹽巡隊的幾名哨官,自會率隊進城。口稱救火,其實是會同潛伏的匪人,乘機殺官劫城,豎旗造反。然後裹脅起駐在城內的巡防營,順流開到瀘州。瀘州也有潛伏的革命黨,還很多。這下事情成功,革命黨就好打天下了。

  縣官大驚,所幸還是個能員。登時就將巡防營的統領請來,商量好一些辦法。那時,業已入夜。戴皮父女下了死牢,戴皮野老婆的房子,仍舊放火燒了起來。巡防營統領督率全營隊伍,一面關閉城門,一面派員到大路上去短住鹽巡隊,安撫士兵,查拿那兩名潛通匪人、圖謀不軌的哨官。——後來據報,這兩名哨官還是逃跑了。——縣官哩,真有膽量!剛一放火,他就帶起差役堂勇,親身到城內客棧來清號。先問楊兆蓉、黃金鼇兩名,沒有,就按名搜查,吙!可不確實之至!好些安民佈告,墨蹟還未幹哩!可惜的是,僅只拿到二十幾人,刑訊之下,供認為革命黨不諱的才六名。據供,另有兩名頭子,一叫趙璧,一叫程德藩,運炸彈,寫佈告,都是這兩人搞的,但這兩人偏偏跑脫了。

  江安縣官把案子破獲後,立即寫稟,專人坐小船,乘夜送到瀘州。瀘州州官早就曉得楊兆蓉、黃金鼇這班匪頭子,都是謀反叛逆的革命黨人。又聽說本地一名大袍哥佘英,曾經到過日本,加入過革命党,也時有乘機作亂的邪謀。得稟之後,一面電稟趙護院,請求批示遵辦,一面具稟詳報經過,並將口供錄呈,一面就用計邀請佘英到衙門議事。不知因何走漏消息,佘英本已進了衙門,但又被他溜走了。江安縣所獲的六名革命黨匪人,按照盜匪竊發例,用高籠站死,戴皮父女,處以絞立決。這是趙護院法外施仁,所以都賞了全屍。「若照大清律例判起來,其實都該身首異處的。」

  郝達三不禁大為感喟道:「不圖四川革党匪徒也猖獗到如此地步!看來,四川的地方官,真不像從前好做了!」

  「你以為江安縣的事情就意外了嗎?殊不知比這更意外的還有哩,說出來,你不免又要驚歎了。」

  「想來,也不過招兵買馬,創官劫城而已。」

  「且不忙猜測。我問你,今天是啥日子?」

  「十月初八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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