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暴風雨前 | 上頁 下頁 |
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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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念起經來,而頂受勞累的乃是郝又三。從絕早起經,就須起來梳洗,跟著主壇師磕頭敬神,以後隨時磕頭,一直要到二更才罷。 靈幃裡安了一張床,他是應該伴著棺材,一直到棺材入土,才能到房裡去睡的。因為他膽小,就是自己的母喪,光是一個人伴著,也不免有點害怕,只好叫高貴把床鋪搬來設在對面。靈幃並不嚴密,而堂屋門扉又是下去了的,又是北向,九月深秋,西風瑟瑟的天氣,夜寒漸重,他是睡慣了有罩子的床鋪,比不得高貴。所以在第七夜就招了寒,鬧起一身痛來,然而仍要磕頭。 香芸本要替代他的,因為是女兒身,沒有這種資格,只好由他去挨,強強勉勉把經念了一半,他竟累倒了。 孝子病了,在靈幃裡起居不方便,只好從權,謹依父命,依然移到自己臥室裡去養病。而高貴便也把床鋪撤了。 三 他的病由於勞頓太過,風寒侵襲,經王世仁診治,吃了幾服藥,已經接近痊癒。那一天,是十月初間一個風和日暖、頗為難得的好天氣,他半躺在自己房裡的一張美人榻上,看大妹妹幫著少奶奶給華官洗澡,心宮也在大木盆邊潑著水玩耍。 自從母親死後,大小姐的身體反而健康發福了,氣性也反而溫馴了,與嫂嫂又親熱起來,常常到嫂嫂房間裡來談天混時候,逢七哭靈時,也總與嫂嫂坐在一條板凳上哭,並且喜歡幫著嫂嫂做事。 葉文婉對她表姐本來很要好,自從做了姑嫂,關係更為密切之後,情感反而生疏了些。如今因為姨太太當了家,家庭組織重心轉移,姑與嫂都略有了一點孤立之感,兩人的利害既已一致,而大小姐又先來親近她,自然而然便把以前的情誼恢復起來。 第一件,她使大小姐深為感動,認為她是知心人,笑著哭著幾乎要將她摟在懷中,大喊其乖嫂嫂乖妹妹的,就是在五七裡頭,念經的和尚收了經壇,全家人作了一場熱切的哀喪號哭之後,大小姐哭得太傷心,發了暈。姨太太叫老媽、丫頭將她抬到房內,放在床上,看著人用姜湯灌下,便出去了。其餘的人也有進來探視幾次的,但在打了三更之後,猶然坐在床邊上不肯走的,只有葉文婉一個人。 大小姐從薄棉被中伸手推了她一下道:「嫂嫂,你還不過去嗎?哥哥也在病中,你又有小娃娃,盡在這裡做啥子?」 她抓住她的手,一面在手背上摸著,一面低低說道:「姐姐,你只管安息,不要管我,我今夜陪你睡好了。你看,你傷心成了啥樣子!眼皮紅腫了不算,眼神都是詫的,你若不好生自己寬解,病了,就太可憐了!姐姐,現在這個家,你難道還沒有看出來?媽這一死,就好比黃桶箍爆了,各人都在打各人的主意。爹的鴉片煙吃得越凶,你哥哥又毫不留心家事,有時向他說點過經過脈的話,他總是一百個不開腔。我倒不要緊,婦人家,上頭有丈夫頂住,任憑後來咋個變化,難道還把我餓著了,凍著了,還待我出來撐持不成?混他十幾二十年,兒子大了,我也就出了頭。何況你哥哥也是有良心的,只管說同我不十分好,我們到底沒有扯過筋,角過逆,依然是客客氣氣的。他又是老實人,我也不怕他變心。姐姐,算來只有你一個人的命苦!不說別的,你今年已是二十三歲了,媽死了,誰再當心你的終身大事?人一過二十五歲,就不行啦!大家說起來,總覺得姑娘老了,年輕有勢力的少爺公子,誰肯說個老姑娘做原配?所以,我從媽死後,一想到你的事情,我心裡真難過!……你該不怪我說得太直率了吧,姐姐?」 大小姐已掀開被蓋;坐了起來,握住她一雙手,嗚嗚咽咽地旋哭旋說:「你是好人!……你是好人!……」 葉文婉也滾下淚來,抱著她的頭,又在她耳邊嘁嘁喳喳說了一會,兩個人好像四年前偶一相聚似的,並頭睡了下去。 從此,大小姐便常常同她嫂嫂在一起,幫她做事。她哥哥很為高興,說妹妹又漸漸活潑起來了。 郝又三叫道:「大妹妹,把心兒打兩下,地板上全打濕了!」 大小姐也只是喊道:「心兒莫煩了嘛!再煩,我當真要打你了!」 小孩子一點不聽,把水潑得更凶,並向他父親身上灑來。他父親站起來要去打他,他早跑出了房門。 媽媽同大姑全說:「小娃娃太沒規矩了!這都是何奶媽不會教導!……當真去敲他兩下!……」 郝又三正靸著鞋子要攆去時,春桃進來說:「高二爺說,葛大老爺來了,說要會少爺,老爺吩咐少爺跟著就出去。」 「葛大老爺來了?……老爺沒出去嗎?」 「老爺已在客廳裡,煙盤子也端出去了。聽說叫駱師添菜,想必還留吃飯哩。」 郝又三一面換素服,換白布孝鞋,一面向大小姐說:「葛世伯不比田伯行他們,只管是新人物,還是講究這些臭格式的。我看,不曉得要到哪一年才能把這些腐敗不堪的臭格式丟個乾淨!」 少奶奶接口說:「這是老規矩呀!連這些都不要了,還成啥子體統?」 「你懂得啥?又要來插嘴!既是講改革,講維新,還要老規矩做啥?猶之乎既要破除迷信,還在……」 大小姐的眉毛骨登時就撐了起來道:「還在?……還在啥子?……說嘛!咋個又不說了?……我明白,還在不安逸我喊和尚來念了幾場經,把你當孝子的累壞了,累得害了這場大病!」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打算說……像燒錢紙,像回煞這些迷信,是很可以不必要了。你別又朝自己身上攬起去同我鬧誤會。」郝又三趕快申辯。正套上了那件白布孝袍,由春喜踮起腳尖在幫忙。 香芸並不讓步:「莫要強辯!你向嫂嫂私下罵過好多回了,罵我倒新不舊,啥子二十世紀嘍,還在講究念經;罵爹爹到底是個守舊分子,腐敗腦筋嘍,還在信啥子陰陽五行。對得很!全家人就只你一個才新喃!」 葉文婉又接口說道:「姐姐,人家原本新呀,你還不曉得,人家已經新得想當革命黨了!」 「啊喲!真是草帽子底下看不出人才喃!如其當真的話……」 郝又三受不住兩姑嫂的夾攻,只好打個哈哈,趕快跑出上房。剛進客廳門,就做出滿臉哭相,朝著葛寰中磕下頭去。口裡哼著:「成服那天,不敢當世伯和世伯母親自動步上香。」這個頭,是作為謝步而磕的。 葛寰中也連忙從炕床上手那面站起來,還了半禮道:「太多禮了!」又走前幾步,把他仔細看了看,「果然瘦多了!這回真虧了你,居喪之中,又一場病,也要你們年輕人才撐得住!我這一晌太忙了,沒來看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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