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暴風雨前 | 上頁 下頁 |
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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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駭一跳,一面叫高貴給轎夫添茶錢,一面就朝裡跑。才跑進轎廳角門,就聽見上房裡大妹妹在喊:「媽媽!……媽媽!……」聲音是那樣悲痛!他才跨上上房檐階,大妹妹已哭了起來,並拼命喊道:「媽媽不行了!……」接著,就是他的少奶奶的哭聲,姨太太的哭聲,業已坐草彌月的賈姨奶奶的哭聲,他二妹妹的哭聲,全震耳欲聾地鬧了起來。 郝又三心裡一酸,剛進堂屋,眼淚已經流下。由不得便哭著奔進房去,就習慣說來,他恰恰送了他母親的終。 老爺也在哭,三老爺也在哭,吳嫂、李嫂、春桃、春英、春喜,都聞聲相和地哭了起來。兩歲多的孫少爺心官,看見大人們在哭,他也哭了,帶心官的何奶媽也哭。全家人所不哭的,只有廚子駱師,看門頭老張,大跟班高貴,一個打雜的,三個大班,一個才出世兩個月的二孫少爺華官,同一個新雇來帶華官的陳奶媽。 太太歲數雖只四十八歲,但在郝府卻也要算老喪。棺木衣衾,因為太太連年多病,老爺早給她預備好了。所以在一場送終號哭之後,大家就按部就班地辦起大事來。 燒倒頭錢紙,大門門神上斜著貼上白紙十字,門額上釘一塊麻布門旗。房間裡則點上幾盞洋燈,把死人床上罩子下了。姨太太主張趁死人身體還柔和,先把壽衣給她穿上。大小姐哭得眼睛核桃大,卻不肯,說她母親手腳還是溫和的,怕還沒有斷氣,說不定尚會還陽。 開路查七的道士已喊了來。四整的建板也抬了來,端端正正擺在堂屋正中。建板是老爺一個同學賣給他的,據說本值紋銀八百兩,因為人情不同,折讓到四百八十兩。 據道士的查算,小殮宜在子時三刻,大殮在卯正。太太福氣好,死的日子很乾淨,又不犯喪門煞,又不犯重喪,只大殮時要忌小人。 小殮既在子時三刻,此時已是九點多鐘,卻不能不穿死人。大小姐只管希望母親是假死,但哭守了一點多鐘,也只得依父親、哥哥、嫂嫂之勸,幫著眾人將壽衣整理出。待吳嫂打水把死人淨了身,李嫂給死人梳了頭,然後從最裡面的白綢汗衣褲穿起,一直穿到頂外面的袍褂霞帔,一共算是十一件。然後用白大綢做的夾衾單包裹好,停在床前的木板上。大八折裙同鳳頭鞋也穿齊整了,只頭上包著青紗帕,鳳冠則放在頭側,預備小殮後再戴上。臉上搭著一張大紅繡花綢手巾,尚是二十七年前太太妝奩裡的東西。 金簪子、金耳墜、金玉首飾,以及胸前掛的漢玉古式牙籤牌子,手臂上一對金釧、一對玉釧,手指上一對玉戒指、一對寶石戒指,鞋尖上一對大珍珠,都是太太妝奩裡的東西。姨太太本說留點起來,給大小姐將來作陪奩,大小姐不肯,說她母親苦了一輩子,殉葬的東西不能不從豐。還打算把整個首飾匣放在棺材內去的,姨太太不敢說什麼,老爺不便說什麼,三老爺不想說什麼,賈姨奶奶不配說什麼,少奶奶不肯說什麼,只有她哥哥才把她勸住了,說殉葬東西過豐是要不得的。 死人穿好之後,大小姐依然寸步不離地守著啼哭,不過卻不是數數落落的號哭,而只是抽抽咽咽的隱泣。老爺很不放心,隨時都要去喚她幾聲,又隨時叫媳婦去陪她、勸她。其餘的男男女女,則忙著買燈草來用新白布打包裹,預備塞屍首。 棺材底已是用松香漆灰響了堂,先鋪了一層柴灰,再鋪上棕墊,再鋪上白布,再鋪上新縫的綢褥,再安上萬卷書的枕頭。到了時候,道士便穿戴齊整,到房裡死人腳下點起香燭,敲起法器,做起開路的法事。郝又三已由人把搭髮辮的絲絛取去,換上三根火麻,隨在道士身後磕頭。 開路法事做完,燒了黃表,遂由底下人連木板將死人抬到堂屋裡,移入棺內,對準了天線,用燈草包把全身塞得緊緊的。在死人右手邊放了一根柳枝,左手邊放了兩枚饅頭,這是道士吩咐的,說亡人走惡狗村過時,才有喂狗同打狗的東西。又特為敬送了郝太太一張蓋有酆都縣陰陽官印的路引,以便亡人好一路平安地到酆都去投到。而轎廳外面燒化的一乘紙紮的四人大轎,四個大班,兩個跟班,兩個老媽,兩個丫頭,也都由道士命了名,蓋了印。 死人裝好,蓋上三條綢被,被上鋪了一張北京友人送的黃綢石印陀羅經,已經滿滿地裝了一棺。然後才幔上藍綢天花,只剩左上方一角不釘嚴,等大殮蓋棺材蓋時,再釘。 這時,葉家姑太太,孫、袁兩家表太太,柳家遠房的舅太太以及幾家親戚,接了郝府報喪消息,都趕來送殮。照規矩,一進門,受了孝子、孝女、孝媳的磕頭大禮後,便該扶著棺材,數數落落大哭一場,主人也照規矩要陪哭,要陪哭到客人被僕婦、丫頭勸止之後,再來拉勸主人。主人中最難拉勸的,就是孝女。到小殮完畢,孝女不但聲氣業已哭啞,並且只是打幹嘔,叫心口痛,頭痛,腰痛。 全家上下,除了兩個孫少爺,按時由奶媽帶領去睡了外,一切人都是忙碌的,精神的。孝女躺在躺椅上,陪著女親,細說她母親的病情。三老爺與大少爺陪著男親戚與道士們說鬼話。姨太太暫時當了家,帶著少奶奶到處照料。老爺很傷心,雖未像孝子、孝女、孝媳那樣哭法,卻眉頭是皺緊了,隨時都在唉聲歎氣。他說:「氣接不起來,艾羅補腦汁不中用,還是把鴉片煙盤子擺出來。」 因為太太中痰,正由葛家應酬回來,應酬場中大家全沒有吃飽。及至小殮之後,姨太太先就感到餓了,她遂來向老爺說:「人是鐵,飯是鋼,傷心只管傷心,肚子還是該吃飽。一班送殮親戚,熬更守夜的,也該吃點酒飯才對呀!」 到半夜一點鐘,廚房果竟簡簡單單地備辦了五桌消夜。四個幹盤子,四樣熱菜,夜深了,不好去買老酒,便把太太所藏的允豐正酒開了一壇。 就是孝女,也被眾人勸著,吃了一點菜,吃了一碗稀飯。親戚與道士們,則一個個都吃得通紅的臉,溜圓的肚子,而大大稱讚主人厚道。 到五點鐘,是大殮的時候。道士又穿上法衣,敲動法器,點起香燭,念經。漆匠把棺材蓋與牆口上和了漆灰。於是一家人又全哭起來,都要撲去與死人作最後的訣別,連老爺、三老爺都跳起腳地號啕大哭,女的都像不要命似的,幸而親戚多,底下人多,兩個拉一個才拉住了。只聽斧頭兩響,棺材合了縫,道士便告退了。 天明,全家人是疲倦到難堪,然而成服日子就在第三天,不能錯,不能緩,也不能簡單從事,這便待親戚來幫助了。 刻印、分發成服報單;給全家人做孝衣,給親友男女做孝衣,扯孝巾;叫彩行來紮靈堂,紮素彩,幔白布素天花;到包席館包席;雇吹鼓手安迎門鼓吹;叫茶炊伺候茶酒;雇禮生叫禮;到文殊院請四十八眾和尚來轉咒。凡此種種,都須在這兩天內準備清楚。 老爺在平日本就不愛管家事,何況現在是杖期生悼亡時節,只好將三老爺叫過來,說道:「你管過家,當過賬房,這些事,你內行些。你總之斟酌去辦,有些地方,可以同又三兄妹商量一下,免得後來他們說閒話。用錢哩,在香荃的娘這裡來拿,將來的賬也同她清算好了。嫂嫂本來苦了一輩子,辦熱鬧一點也好。成服之後,得好好給她另看一塊地。爺爺、爸爸的墳地已經很窄,斑竹園也嫌遠一點。雖說亡人以得土為安,但是老家的規矩也不可太錯位子,年把工夫是該停放的。」 從此,老爺的鴉片煙又逐漸增加起來。因為慪氣,因為要混日子,別無所事。廣智小學堂本沒有許多事辦,他又不能上講堂,去了,也只在房間裡坐坐,同田老兄、吳金廷或別的先生們談談。孩子們他根本就不高興,至如伍安生等類,更是他所瞧不起的,認為本根已壞,不足教育。既悼了亡,小學堂便不再去,每月認捐的二十兩,也必等兒子問詢幾回才出。 郝又三丁了內艱,照規矩是該在家守孝。高等學堂准了他三個月喪假,不扣缺席。廣智小學的事情,全交給了田老兄去主辦。 成服那天,真熱鬧了。除了親戚老友全來弔孝者外,還添了高等學堂一夥同學,廣智小學堂一夥同事,與全堂六十幾個小學生。大家上了香,領了孝巾,還一定要照老規矩吃了酒席才散。直至下午客散,無論何處,全是黑瓜子殼、痰跡、煙蒂佈滿了,七八個人掃了幾點鐘,直掃了兩擔渣滓,才略略見了一點眉目。 成服後好幾天,郝家上下人的精力,才漸漸恢復,家裡秩序,也才漸漸就緒,但又一堂和尚念起經來。郝達三父子本不要念經的,第一個是大小姐要念,甚至說:「爹爹若是捨不得錢,我甘願把金手鐲賣了,來盡這點孝心。」柳家舅太太、葉姑太太、袁表太太甚至葛寰中的太太都極力慫恿說:「亡人再說盛德,難免沒一點罪過。又生過兒女,血光菩薩總是招過的,沒錢做好事,不說了,既然有錢,總不該不花。」 姨太太新當了家,並希望將來扶正做太太,不能不收買小姐的心,遂不由老爺做主,便與三老爺商量著請和尚。三老爺于嫂嫂死後,也覺近年來對不住她的地方太多,仔細尋思,嫂嫂之死,自己實在是個罪魁,也想借和尚的念經,來贖自己的愆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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