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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葛寰中已是穿了身便衣,噓著紙煙,躺坐在一張洋式靠椅上,慨然歎道:「老侄,你看我到底不行啦!應酬一天,就深感疲倦了。說起來,才三十幾歲,比你老太爺小,又沒有你老太爺的嗜好,也沒有姨太太,可是身體還是不結實!……」

  話一開頭,就說到日本:日本人的身體,日本人的清潔,日本人的學堂,日本人的柔術。因為沒有太太在旁邊阻攔,因為郝又三又能尖起耳朵領會他的意思,他於是就暢所欲言地談了好一會,一直談到目前的謠言,他的話頭方轉了一個大彎。

  「目前謠言很多,你們在學堂念書的人,大概也聽見了些吧?」

  「哪一方面的謠言?」郝又三問。

  「且說你們在學堂中聽見的是哪一些?」

  真就把郝又三問住了。他想不起平日在同學中間說過些什麼,聽過些什麼,自己留心過的又是些什麼。

  葛寰中笑道:「難道你們簡直沒聽見說過有些州縣有革命黨在圖謀不軌嗎?」

  他方才想起了開學之後,果曾從好些外縣同學的口中,聽說某些地方有人在招兵買馬,某些地方有人在開壇設教。因為這些話早已聽慣了,差不多每年暑假之後,同學們總要帶一些這樣新聞,互相炫耀。不過說上幾個星期,也就煙消火滅,從無下文。……卻沒有想到革命黨起事上面去。他幾乎已把前幾月尤鐵民的來信忘記了。

  「……啊!世伯所說的革命黨起事謠言,果就是這些嗎?」

  「怎麼不是呢?一班人腦筋不開通,明明是革命黨人圖謀不軌,一傳說起來,仍當作是梁山泊、紅燈教。老侄,你還不曉得,就是一班當父母大老爺的人,一百個中間,幾乎九十九個的腦筋都是這樣的。所以幾年以來,只聽見外省有革命黨在鬧事,我們四川好像一個革命黨人都沒有,原因就在這般做官人一直沒弄清楚革命党和土匪的分別。」

  「那麼,四川的革命黨人可真不少哩!」郝又三有意地裝了一次傻。

  「當然不會少的,辦了這麼幾年學堂,又有這麼多人到日本去留過學。」

  「照世伯看來,好像學堂就是革命窩巢,日本留學生都是革命媒介物了。恐怕不儘然吧?」郝又三只能這樣軟軟地反駁兩句。

  「學堂或者不完全是革命窩巢,我沒有住過學堂,不如你清楚。日本,我是去過的,我卻敢說,假使我不是官,而又再年輕十幾歲,我也很可作一個革命媒介物的。老侄,你不知道,但凡一個聰明人,只要走到外國,把別人的國勢和我們的國勢拿來比一比,再和一班維新志士談一談,不知不覺你就會走上革命道路去。這本不稀奇。所稀奇的,反而是留學回來了,難道自己的國情,還不清楚嗎?為什麼還像在國外一樣,高談革命?談談革命,也不要緊,可不能去實行那破壞政治的事情呀!好在四川去日本留學的還不很多,回來的這些人,多半在學堂教書,我們也略略考查了一下,都還安分守己,沒有什麼越軌的行為,只管表面上看來,不免有些飛揚浮躁,目空一世的樣子。」

  「那麼,現在到處鬧事的革命黨,不見得和日本留學生有什麼相干了!」

  「也難說啊!我剛才所說的日本留學生,是指官費和派送去日本的而言,並且也指回到成都的而言,一班私費去日本以及回來又散在外縣各地的,那便不敢說了。不過據川南、川東好多州縣的密稟說來,只是說地方不靖,土匪有隨時竊發之虞,大家並未提到是革命黨圖謀不軌。只是我同督院上幾位文案同寅私下談論,恐怕是革命党而不見得全是土匪。到底是不是革命黨,現刻還待調查哩。」

  「若果調查確實,是革命黨圖謀起事,世伯看,四川有沒有危險?」

  葛寰中把煙蒂向痰盂內一丟,哈哈大笑道:「你老侄學過地理,難道還不曉得四川形勢嗎?四川,恰如現在調任商務局總辦周觀察說的,是個死窩窩。我們不忙說革命黨人本是一夥不知利害的青年小子,有多大本事,能夠赤手空拳造得成反?即令他們有本事,廣東那樣的地方,交通又方便,又是華洋雜處之區,以他們的頭子孫文、黃興那等聲勢,回回起事,還要回回失敗。他們真個要在這死窩窩裡來造反,那只好白丟性命,白白給我們送些保案來,為升官起見,我倒歡迎之至,還有什麼危險可言!可惜我們那些有地方之責的同寅們,還不知道破獲革命黨的勞績比剿滅土匪大得多!……也幸而他們腦筋還沒開通,不然的話,恐怕謠言還要多,革命黨的聲勢還要大哩!」

  郝又三帶著三分希望說道:「這回,怕不完全是謠言吧?」

  葛寰中定睛看著他道:「這回?……」

  「是的,這樣的話,我在學堂裡已聽見傳說過幾回了!……」

  「你以為前幾回算是謠言,這回定不是了?」

  「正是這個意思,世伯你說呢?」

  「我說,這一回仍是謠言,而且比往回的分量還不免重些。」

  「這是怎麼的?」郝又三大為不解地問。

  「你又不明白嗎?這是我們新官場的秘訣:不怕不升官,只怕地方安。地方安定無事,怎能顯得出你是能員幹員呢?……哈哈!老侄,你老太爺宦情太淡,捐一個官,又捨不得把花樣捐夠,不說署不到缺,連差使都得不到一個,所以連累到你也成一個官場的門外漢了!……可是,也好,官場是最壞良心的地方。我哩,就由於良心壞不下去,所以到三十多歲了,還是故我依然,和我同時出仕的人,有好多已經過班知府,甚至有過班到道台的了!」

  恰好他的太太由上房下來,才把他的慨歎打住。

  又談了一會兒家常,郝又三方告辭出來,坐上已經雇好了的轎子回家。

  轎子才到大門外,高貴提著一隻寫有官銜的圓紗燈籠,從裡面奔出,大聲打著招呼道:「是少爺回來了嗎?我正待趕來接你哩!」

  郝又三忙叫把轎子放下,走出來問道:「接我?家裡有啥子事嗎?」

  「太太中了痰,病重得很,已經人事不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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