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暴風雨前 | 上頁 下頁
四七


  「啊呀!大先生!哪能都像你們富貴人家子弟,一撒手幾十元錢不算一回事!你想,我在小學堂,每月掙你們十二元錢,不必說我還有個家,有個老母親要供養,就沒的話,我自己也要用一些囉,每月又能挪出幾元錢來借給人家?並且我除了這十二元的薪水外,又沒有別的生髮,學堂又不比綢緞鋪,每天沒有一定的出入款子,要通挪也沒處通挪啊!」

  「為啥不早來同我商量?我雖不算是富貴人家子弟,如像你所恭維的。手邊確乎也不算寬裕,不過十幾二十圓的數目,倒還想得出辦法。」

  「大先生,你又沒想到這是伍家的事情!」吳金廷狡猾地笑著說道:「我姓吳的倒還和你拉得上關係,莫計奈何時,找你幫幫忙,是說得過去的。但是伍家的事情,卻怎好動輒來累你呢?以前,你已經那麼慷慨過了,說要酬報你,你又連一杯水酒也不肯打攪人家的。人家不是沒有良心的人,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像這樣沒名沒堂地盡使你的錢,叫人家怎麼下得去呢?並且人家也想來,當面約了你,你不去,托我請你,你也回絕了。大約你一定聽見了啥子壞話,疑心人家對你不起?不然,就是人家得罪了你,使你討厭了?人家摸不清楚你的心意,也不敢再找你。一面還叫我千萬不要向你提說,害怕你生了心,以為你會想到交情尚沒拉成,就這樣要求不厭,萬一機緣成熟,真個拉上了交情,豈不成了個填不滿的無底洞?這樣一來,反而使她要報答你的心願,倒永遠虛懸了。她說過,她是不背來生債的。」

  郝又三明明曉得這番話有一多半是靠不住的。最可靠的一層,也只是摸不夠他的心意,怕碰釘子,不敢來找他罷了。不過聽起來不唯不討厭,還使人心裡好像過不去似的,便也笑道:「說那麼多做啥喲!她們的心思,未免太曲折了!請你去跟她們說,我們既是朋友,就有有無相通、患難相助的義務,不多幾元錢,是可以幫忙的。至於說到男女相好那一層……」

  他本來想堅決地說:「斷乎不可!」甚至想說:「叫她斷了這個念頭吧!我向來是行端表正的人,而且現在正在考慮革命大業,哪有閒情逸致來搞這種風流事!」可是到底咽住了,也學了一點官場中上司對下屬的派頭,即是凡事不下斷語,僅只打了兩個哈哈,叫人莫測深淺。

  吳金廷走了。帶走了他的十六塊嶄新的龍板銀圓。遺留給他的,是一股又齷齪,又溫馨,偶一回思,又使他慚愧,又使他臉紅的感覺。

  這感覺還頗有力量,牢牢地釘在腦子裡,弄得他把尤鐵民的信看了好幾遍,方看清楚了它上面說的是什麼。

  信紙是一大疊,字卻寫得大,而又草得來龍蛇飛舞。原來尤鐵民回到上海,已經一個多月。他正同上海的志士們在向各方運動,打算聯合天主教、耶穌教共同組織一個萬國青年會。總會設在上海,分會在內地各處,尤其在四川的嘉定、敘府、瀘州沿江一帶。他說:「其用意只在掩人耳目,非為外國教士傳教地也。設能為助,望出全力以助其成!」又告訴他,親自在下川南考察之所得:「豪傑之士,風起雲湧,其勢力遠非蓉、渝兩地可比。蓋坐而言者少,起而行者多也!」又說:「川中發難,必不在遠,左券之操,將無疑義!」他的理由,是官吏昏庸,營伍腐敗,人有思亂之心,官無防禦之術,因而勸他趕快去找黃理君,及時參加同盟會,做一個革命健兒,流血救國,雖死猶榮!並告訴他,那個敘永大紳黃方,業經他的襟弟楊維介紹,參加了。「其人雖不如謝偉之幹練,熊克武之沉著,仍不失為豪邁之士,敢作敢為。」並說,這個人就在前幾月尚沒有革命頭腦,尚在想做官為宦,但是被楊維一說,他就一切不顧地加入了同盟會,像他郝又三,志趣見解,什麼都比黃方為高的人,「當此潮流洶湧,更毋庸徘徊瞻顧」了!

  這封信之對於郝又三,實在是一盞歧路上的明燈啊!

  不過這明燈的作用,也僅只使他把剛才釘在腦子裡的那種又齷齪又溫馨的思緒,暫時化為烏有,還一直不能把他幾個月來的種種顧慮,從他心頭掃除溶解哩!

  他的顧慮是,要革命就應當犧牲家庭。他家庭之於他,不能算是怎樣溫暖:父親是平平常常的,母親是顛顛倒倒的,老婆是冷冷淡淡的,兒子還小,姨太太和三叔那兩支,更不必說,只有一個親妹妹香芸,倒的確情投意合。但是除了香芸,要他任便丟一個,他仍然做不到。他曾仔細思量來,這倒不完全由於受了孔子教育,本諸親親之誼的緣故,而實是出之孟子所講的不忍人之心。既然不忍,就一個也丟不下,一個也割不開了。

  他的顧慮是,要革命就應當奔走,四處奔走,尤鐵民就是一個活鮮鮮的例。更從尤鐵民口中聽來,許多稱為革命健兒的,大都今朝天南,明朝地北,又要跑得,又要餓得,又要吃苦,又要冒險。自己度量一下,有生以來所過的,都是太平安逸日子,已經養得筋柔骨脆,到底能不能吃苦?沒把握;能不能冒險?更難想像。何況平生腳跡,沒有出城走過百里,一旦要遠出千里,而又舉目無親,不說叫自己拿腳跑,就是像清明冬至到斑竹園去掃墓,用轎子抬了去,而不帶著高貴或別的下人伺候,自己簡直就沒抓拿了。由此推之,光是奔走,已經戛戛乎難,還要吃苦,還要冒險,那真太不容易!

  他的顧慮是,要革命就應當耍手槍,丟炸彈。大丈夫流血犧牲,本無所謂,什麼重於泰山、輕於鴻毛的道理,倒不在他心上,他只認為死哩,要死得轟轟烈烈,死得痛痛快快。比如去年吳樾那顆炸彈,雖未曾把奉旨出洋考察憲政的五大臣炸著,而炸死了本人,但是名垂千古,自不必說,就那樣壯烈的死,也勝於害了癆病,纏綿床笫,求死不得者萬倍。而可怕的,只在徒然喊著革命,赤手空拳,沒有手槍,沒有炸彈,一旦被人捉將官裡去,非刑拷打,那樣的罪,他怎麼受得了?而手槍炸彈這種必要的革命武器,據尤鐵民說來,四川的革命黨似乎還沒有啊!

  那麼,就學他同學當中那些掛名的革命黨人吧!只管雖稱志士,但讀書的仍只顧讀書,教書的仍只顧教書,頂多在茶餘酒後發表一些血淋淋的言論,以表示憤慨。這不但為尤鐵民所譏誚,為他本心所不屑,即尤鐵民邀約他參加進來,怕也不會讓他這樣幹下去吧?

  三種顧慮和一種不可,要是尤鐵民在跟前,是很可以商量一個結果的。尤鐵民既然不在,同他通信商量吧?不特信上說不清楚,不特有許多話在口裡說說還不要緊,寫在紙上,便著了形跡,讓別人看見,就會成為笑談;而且尤鐵民現在在哪裡呢?不見得他回了東京,上海又沒有他的通信地址。就寫信也無法寄到他的手上。

  除了尤鐵民,在跟前的,似乎只有大妹妹香芸還可商量。不過香芸只管開通,也有腦筋,也有膽氣,可是像這種革命大業,她未必比他懂,也未必肯贊成他幹,不商量倒好,一商量反恐節外生枝。

  田老兄呢?也不行。那是個徹頭徹尾的自私自利者,但凡和他沒有切身利害的事,他向來就不作主張,設若同他商量,只有招他笑話。

  至於吳金廷,那簡直是個市井之徒。他心心念念只想給他拉皮條,只想勾引他去做下流事,從中取利。

  他甚至想到傅樵村,想到葛寰中,想到許多不倫不類的人。

  幾天當中,他好像關在籠子裡的野獸一樣,把一個公館裡可能散步的角落,都走遍了,而且到處都有他那地球牌的紙煙灰。幸而那幾天,正值賈姨奶奶生娩,因為是頭一胎,平日對於眠食起居,不像少奶奶那樣會自己當心,太太雖也在作指導,禁不住三老爺的縱容和姑息,以致從陣痛到一個女嬰生了下來,幾乎鬧了兩晝夜;雖非難產,卻很不順遂。不管賈姨奶奶平日為人如何,到底是十多年的丫頭,服侍過老爺太太,現在又正為郝家添人進口,說起來也算是郝家另一房的半個主人。所以,這兩晝夜間,郝家上下也像遭了一回什麼大故,雖未曾鬧得人仰馬翻,可也把全家人的耳目精神整個吸收到大花園那一隻角上去了。因此,沒有人來注意郝又三的不安。他的少奶奶尚頗為生氣,誤會他的不安,是為了春蘭的緣故。

  到了最後,郝又三方決了意,不管怎樣且先找黃理君會談一次再說。不料走到他寓所一問,黃理君又離開成都走了。到哪裡去了?沒有人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也沒有人知道。郝又三只好歎了口氣,自己尋思:「大概也由於緣法未到吧!……緣法未到,不唯下流事幹不成,連上流事也幹不成!……算了吧,也不下流,也不上流,依然還我的中庸之道好了!」

  二

  重陽前幾天,葛寰中三十晉八的壽辰。不是整生,也同往年一樣,只在自己公館裡請了四桌客,兩桌男客,兩桌女客,都是至親同至好朋友。郝家一家人當然在內。鬧到初更散席,女客先告辭走了,男客也走了不剩幾人。郝達三要過煙癮,葛家只有麻將牌,沒有吸鴉片煙的傢伙;又因葛寰中自從在警察局當了差事,為了自己的官聲,也不好再讓客人自帶煙具到公館裡來開燈。郝達三在連打三次呵欠後,也便坐轎回家;只郝又三還留下,遂被葛寰中邀到小書房裡,說是煮茗清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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