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暴風雨前 | 上頁 下頁 |
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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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卻認定你答應了。今天一早,人家就歡歡喜喜地收拾了半天,並且煎了魚,燉了雞,頭炮過後,就托人來請了。那時,你還沒回來。我曉得人家著急,只好親自跑去,代你安頓了一番,說你陪客走了,是遠方回來的朋友,想必有番應酬。來,一定會來,或許要晏點兒。可是一直等到這時候,菜也冷了,酒也涼了,一家婆媳急得像熱鏊上的螞蟻,生怕你又放黃了。特特請我坐了轎子來催你。轎子現等在門外,我們就走,把你送到了,我再回來。」 「那咋可以!」又遲遲疑疑地作起難來。這難,比起剛才被尤鐵民問到時,似乎還難些。在剛才,不過只是由於顏面難堪,不便把真實話說出罷了。而現在,則是情欲與理性的衝突。在情欲上,他是想立刻就走的。雖然伍大嫂還沒有穩穩地釘在他心上,但他對於這種荒唐事,還是平生第一遭,到底是什麼滋味,總想嘗一嘗才了然。平日沒有機會,不用說了,現在是機會自己找上門來,難道竟讓它溜走了不成?再一想到去了以後的情況,他的臉不由又發起燒來。 但是理性卻來把情欲擠走了,並且教訓他:「你朋友是什麼樣的人呀!無論從哪方面說,都比你行得多!人家正為了救國家,救人民,奔走革命,不惜犧牲流血,而你卻當著你的朋友跟前溜走了,去幹荒唐事情。不說這於私德有虧,即從平常道理上講,你對得住對不住你的朋友?對得住對不住你的國家?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不就是田老兄剛才說的革命人人有份嗎?你雖然比不上你的朋友,你到底也算有志趣的男兒漢!你的朋友那麼向上,你卻自待菲薄,甘心下流,這應該嗎?何況你朋友提出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就想溜走了,去幹荒唐事?不行!十二個不行!」 吳金廷看不見他的狼狽樣子,更猜想不到他情欲與理性的交哄,還在催他走,並說出了許多非去不可的理由。又說:「你既留朋友在此地過夜,監學室就只那兩張窄得要命的單人行床,你不讓一下,看你睡在哪裡?不如借此為題,就說回家去歇,他們絕不會多心的。」 「更要不得!設或他們明早到我家裡去找我,不是多餘的事都惹出來了?我想,我今夜斷不好走,我們還有要緊話沒說完……」 「那麼,」吳金廷知道強勉不成了,但仍然挽了一個回手,「明夜行不行呢?……遲早你總得定一個日子,人家盼了這麼久要報答你的恩情。……人心是肉做的呀!定個日子,我也好安頓人家啊!」 「日子不能定。……勞煩你轉去,代我給她們多多道幾個謝,把我今夜不能走的情形說清楚一點,免得人家慪氣。……你今夜也就不用回來,我好借你的現成床鋪睡一夜。」 「你倒說得好!」吳金廷的聲音好像又氣又笑,「人家那裡,又哪有多餘的床鋪呢?」 「算了吧!」郝又三心裡安定了些,也有空餘來取笑了,「你們是多年的同床親家,伍安生早向我說過了,用不著假惺惺。總之,諸事代勞好了!」 「莫那麼挖苦人!我們的賬早勾銷的了!……唉!也是你們緣法未到。莫多心,我今夜一定學關二爺秉燭待旦了。」 吳金廷已轉了身,郝又三又叫住他,並大聲吩咐道:「學生們睡靜了,過道上的燈滅了吧!還有,我們不曾消夜,叫小二到街口李抄手擔子上,給我們端三個雙碗抄手面來。」 六 郝又三回到監學室,心裡很是得意。感到自己臨崖勒馬,本事不小。這一下,不但對得住尤鐵民,也對得住國家,對得住人民;革命的重擔,估量自己實在可以擔當得起了。他滿懷勇氣,安排來回答尤鐵民的問題。 尤鐵民偏正蹺起二郎腿,坐在那張唯一無二的筆桿高椅上,凝精聚神地說著另外一樁事。 田老兄也只淡淡地看他一眼,毫不注意到他臉上的神情,好像認定他僅是巡查了學生寢室去來。 郝又三不高興了。但他卻不願打斷尤鐵民的話頭並無緣無故把話拉回到剛才的問題上去。他只好沉默著聽他們說。 「……這事,中山先生有點懷疑。我回來時,叫我順便考查一下。假使所傳是真,那倒再好也沒有了。就地取材,當然強於千里轉運,何況四川的路途真是困難,最方便的水道,在宜昌以上還是要依靠木船,又費時,又危險!」 田老兄仰面想了想道:「這事,我也好像聽見說過。只是年成太久了,我那時才八九歲,不甚記得真確。……又三,你可記得中國和法國在安南打仗是哪一年的事?」 「好像是光緒十一年吧?……等我想一想!唔!不錯,我是癸未年生的,癸未是光緒九年。記得家嚴曾說,我三歲時,正值法國侵犯安南,第二年我國就和法國大軍在安南的諒山打了起來。劉永福的黑旗兵屢戰屢勝,打死了不少法國兵。鮑春霆也從他家鄉夔府起複了,朝廷命他帶領一支人馬,就由四川、雲南向安南赴援……」 尤鐵民搶著問道:「鮑超出兵,是不是取道敘府?是不是剛到敘府,中法就議和了?是不是鮑超大軍就在敘府奉命遣散了的?」 一連串的問題,把郝又三問住了。他搔著頭皮道:「這卻不甚知道,問家嚴一定清楚。他老人家常說,他之留心世事,看《盛世危言》,就是從那時開始。他說,我國那時只管有劉永福、馮子材在安南打了勝仗,就由於我國沒有電報,軍前捷報還是憑了八百里滾單,用驛站上的馬跑送到京師。不想法國雖然遠在海外,就因為有電報之故,消息極其靈通,趁著我國還未接到捷報,朝廷上下正自不知所措之際,就先行提出條件,強逼我們割地求和。他老人家說,打了勝仗,反而割地求和,當時不僅自己人憤慨得不得了,就是外國人也覺詫異,認為中國真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弱國。從此就放心大膽欺負我們,不怕我們再敢還手了。」 「既然如此,你明天務必向老伯問個明白。別的不必再提,只問鮑超的大軍,是不是在敘府遣散的。」 「這中間有啥子關係嗎?」 「當然囉!……」 小二拿著提籃,提了三大鬥碗抄手面進來。一面散竹筷,一面憨笑著說:「李抄手生意真好!大簸筐冒冒一大堆面,再晏一下去,啥都沒有了!吃不飽的話,只好去冒飯。兩大烏盆的菜,也只剩得十來塊帽結子、連肝肉了。」 都夠了。面的分量不輕,湯味也好。 尤鐵民問知這麼大一鬥碗面,算作一碗半,還是多少年前的老價錢:製錢十二文。不禁旋吃旋說道:「成都的生活程度真低呀!……十二文小錢,就可撈飽一頓,而且還不壞!……」 田老兄接口說道:「也不完全像這樣低。……今天,我們三個人,一次茶……一塊掛零;一次戲……一塊五角;一頓酒飯差不多五塊……雜七雜八算起來,又三花了快八塊錢。……要抵平常四口之家一個月的生活費用了……還低嗎?……」 「這是我們上等階級而且是偶爾一次的費用……怎麼能拿來做一般人的標準?……如其一般人的生活程度……都能像我們今天這樣,那才能算文明進步哩。」 田老兄先吃完了,把竹筷放下,還是老習慣,拿衣袖把嘴一揩。說道:「依然是你那番道理:世道越文明,生活程度就應該越高。但是都像我們今天花費,一撒手便是十塊八塊,一般人又怎麼生活得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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