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暴風雨前 | 上頁 下頁 |
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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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鐵民果然一個哈哈道:「田老兄眼力到底有限!這人是同盟會盟員,昨天在第二小學和敘屬中學同他談過兩次,並不見有出色地方。不過同那班書呆子比起來,活動些,機警些罷了。倒是黃樹中還踏實。本來,負的責任也不同。」 「就是黃理君嗎?他是華陽中學堂當理化翻譯的啦!倒沒有會過,只聽見有人說起他是日本留學生。」郝又三又追問一句:「他負的啥子責任?」 「這可不能告訴你了。假使你要入同盟會的話,倒是找黃樹中妥當些。……其實,成都的革命黨人,十之六七都在學界。吃虧的,也由於在學界的黨人太多了些。……我走時,中山先生曾向我們說過,四川地勢好,居長江上流,物產豐富,人口眾多,又是四塞之邦,進可以戰,退可以守,作為革命根據地,是再好也沒有的了。……他又說,四川有的是哥老會,也和三點會、天地會差不多遠。說起它的歷史根源,都是從明末顧亭林、黃梨洲、王船山一脈相傳下來的排滿複漢的秘密結社。在太平天國時,它雖沒有起過作用,到底勢力很大。假使我們能夠多費點力,把佘竟成這樣有志趣的袍哥,多多聯絡幾個,我們一定可以起事的。……中山先生確也有本領。你們看,去年七月吧?由於黃樹中、謝偉、楊兆蓉他們設法,把佘竟成弄到東京,同中山先生見面。中山先生僅把種族革命的宗旨,向他演說了一番,我看他並不見得很懂中山先生的話,但由於中山先生那種誠懇動人的風度,他,佘竟成毫不遲疑地就在東京入了盟,並且拍著胸膛說,不出期年,必使半個四川落入我們手中,事若不濟,不惜以身相殉!……中山先生當時何等高興。除了鼓勵佘竟成之外,還再三囑咐謝偉、熊克武他們要好好同他和衷共濟。……中山先生又說,四川各地巡防糧子上的袍哥勢力都不小,假使能夠照聯絡佘竟成的辦法,分頭聯絡起來,我們更可以收事半功倍之效的。所以他同黃克強都極力主張四川學界的盟員們,都應該想方法參加到袍哥和兵營中去;據說,這在廣東、廣西、湖北、湖南、安徽、江蘇等省,早已這樣做了,而且是收了效的。……這些,都是去年的事,算到目前,快一年了,我這次回成都一考查,卻使我大為慨然!……原來鬧了快一年的熱鬧話,在成都這方面,卻沒有發生多大影響。你們看,學界裡一班革命分子,還不是和前幾年一樣,讀書的只顧讀書,教書的只顧教書,不說沒有什麼動作,甚至薪水拿得多的人,害怕出錢,連開會都不到場了……」 尤鐵民果真有點慨然樣子,把一雙手插在嗶嘰褲袋裡,靸著郝又三新置項下的陸軍制革廠出售的黃牛皮拖鞋,在這間原不算大而空地已不很多的地板上,踢達踢達地踱起步來。 田老兄道:「你是實行家,學界裡的革命分子,大概議論家要多些。」 「啥子叫實行家?啥子叫議論家?全是口頭禪!說到底,革命就是革命,革命黨人只有一條路可走:革命!」尤鐵民挺立在田老兄面前,更其莊嚴地說了下去:「革命這件事,全要實行。不實行,就沒有革命。怎能在實行之外,又分出一個議論家來了呢?……」 「並不是我一個人的私言啊!」 「就因為不是你田伯行一個人的私言,所以我才認了真。我的意思只是說,革命排滿的目的,是專門和目前穩坐在朝廷上發號施令、賣國殘民的那拉氏、愛新覺羅氏為敵對的。我們要救國,就不能不要他們滾開;甚至要報仇,就不能不斫下他們的腦殼。他們要賣國,要殘民,當然只好專制到底,把我們當成叛逆,也要我們滾開,也要斫下我們的腦殼。這種性命相搏的大事,不要大家齊心流血,又怎麼得行?流血,就須有行動,硬要到處起事,殺他一個百孔千瘡,叫他無法收拾才可。何況當今民生疾苦已到忍無可忍,只需一人奮臂而起,一定可以做到萬人景從。然而就有這樣的人,口頭只管在嚷革命呀,排滿呀,自己卻坐著不動,有的張張口,有的搖搖筆,便自命為是革命黨的議論家。像這樣的議論家,就有十萬八萬,能頂得上吳樾在北京車站上的一顆炸彈嗎?雖然吳樾不是同盟會的人,也不是我們叫他去這樣搞的,但你能說吳樾不是真正的革命家嗎?你能說吳樾的那顆炸彈,不比開幾十場講演會和寫幾百篇文章的功效還大嗎?」 田老兄笑著道:「你的話固然有道理,不過也太偏激了些。你說開講演會寫文章便沒有用嗎?我舉個例,就說又三吧,若非近幾年來看了些《神州日報》《民報》,以及若干新書,懂得些革命道理,以他那嬌生慣養、在米囤裡喂大的公子哥兒,豈能毫不思索地向你說,丟炸彈他也要來一個?老弟,你莫把事情看單純了。現在有好些士大夫以及一般黎民百姓——還不要說學界中人,其所以公然曉得一點天下大勢趨於革命,再也不像從前鬧餘蠻子和紅燈教時候,一開口就罵人謀反叛逆,就講天命攸歸,就稱食毛踐土之恩者,豈不得虧了鄒容所寫的《革命軍》,陳天華所寫的《警世鐘》,以及報章上那些鼓吹文字嗎?」 郝又三也點著頭說道:「田伯行的話,未可厚非。所以許多人,自然連田伯行他這樣的人也在內,的確是聽見革命消息,不但不像前些年那麼驚惶恐怖,甚至還欣焉色喜;想著革命黨人,也不把他們當作紅眉毛、綠眼睛的怪物看待緣故,正由於書報的傳播。我也認為鼓吹革命,鼓吹排滿,文章之功,是不可一筆抹殺的!」 尤鐵民又踱起步來,一面沉思著道:「一派腐論!……好!我就以你們為例。請你們分別回答我。……你們既然都懂得了革命真諦,為啥還只是站在一旁看神仙打仗?為啥你們不加入同盟會來革命呢?」 田老兄不假思索仍然那麼笑嘻嘻地道:「你問得真沒道理。我不反對你們,豈不就等於贊成革命?既然贊成,就算是一條路上的朋友,那又何必一定要加入?我說,革命人人有份,只要大家有革命的頭腦,便可以了,若一定要加入革命黨才算革命,那,不特拘泥了形跡,反而令人感到有所為而為,豈是聖人成功不必自我的用意?」 尤鐵民不作批評,只是掉向郝又三問道:「你呢?」 「我嗎?……」郝又三心思很亂,不知道怎麼說才能把自己的真意表白得出。他還是諉口於他家庭之不容許呢?——本來他家庭確是他前進途中的一種阻礙。還是坦白地說出由於自己的苟安畏難?前一種說法,不能取信於人,後一種哩,似乎又不便出口。……到底怎麼說呢?他不由作難到漲紅了臉。 恰這時,低垂的白布門簾微微掀開了一角。吳金廷的臉露了一下,又沒見了。 田老兄倒先開了口:「是吳稽查嗎?有啥子事情?」 「沒有事。只是看看大先生在這裡不在。」 郝又三如同得救似的,忙站起來說:「吳稽查等我一下!……」 院壩裡靜悄悄的,黑魆魆的,僅從糊在方格窗子的白紙上映出一派朦朧燈光,仿佛看見吳金廷的身影站在作為講堂的大廳門前。 郝又三悄聲問道:「找我嗎?」 「二更打過一陣了,你還不去嗎?」吳金廷的聲音也很低,卻聽得出有點著急的樣子。 郝又三才忽然記起有這麼一回事。便問:「伍家嗎?」 「怎不是哩!你昨天在花會上親口和人家約好了的!」 「是伍大嫂她約的,我並不曾決定答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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